格奥尔格垂下头,他的下巴底下还有第二个下巴。他在自己嘴里面哼一首歌:
金丝雀儿黄又黄
黄得来哟像蛋黄
羽毛软绵绵
眼睛没有光
这支歌在国内很有名。可是两个星期前,歌手们越境跑了,歌就不许再唱。格奥尔格让喉咙里的歌和着啤酒流下去。
服务生靠在树桩上,谛听着,一面打着哈欠。我们在这里不是客,我们瞧着服务生身上油腻腻的夹克,这时埃德加说:关系到孩子的事,做父亲的什么都理解。我父亲就理解那些家伙顺手牵羊把小木人拿走了。我父亲说:他们也有孩子啊,他们的孩子也爱玩。
我们不想离开这个国家。不想下多瑙河,不想飞到空中,不想爬货车。我们走进乱蓬蓬的公园。埃德加说:假如该完的完蛋了,那么别人就都可以留下来。他自己都不信他说的话。没人相信该完的一准完蛋。每天都听到有关独裁者患旧疾新病的谣传。这也没人信。可大家还是交头接耳,一个传给另一个。我们也传递谣言,谣言里仿佛潜伏着致命的病毒,最终还是会抵达独裁者本人:肺癌,咽癌,我们悄声说,肠癌,大脑萎缩,瘫痪,血癌。
他又要出去啦,大家交头接耳:去法国或中国,比利时,英国或韩国,利比亚或叙利亚,德国或古巴。耳语的时候,自己逃亡的心愿跟他的出行结合在一块了。
每一次逃亡都是给死亡提供一次机会。所以耳语才具有这样的吸力。两次有一次败给卫兵的警犬和子弹。
流淌的水,行驶的货车,静止的田野都是死亡地带。农民收割玉米时,发现风干或胀裂、被乌鸦啄空的尸首。农民收走玉米,让尸首留在原地,因为眼不见最好。到了晚秋,会有拖拉机来耕地。
对逃亡的恐惧使独裁者的每一次出行演变为就医急诊:远东的空气治疗肺癌,野生植物的根治疗咽癌,电池热枕头治疗肠癌,针灸治疗大脑萎缩,温泉浴治疗瘫痪。据说,只有一种病他不用出国就诊:治疗血癌用的童血他在国内就能获得。在妇产科医院用日本吸针从新生儿脑袋中抽取。
独裁者患病的谣言与埃德加、库尔特、格奥尔格和我母亲的来信相似。耳语是在提醒预备逃亡的人先等一等再说。人人因幸灾乐祸而热血沸腾,虽然灾祸从未降临。独裁者的尸体如同人们自身腐朽的生命,悄悄潜入每个人的脑中。大家都想比他活得更长久。
我走进餐室,拉开冰箱。灯亮了,似乎是我从外面把灯光投射进去的。
自萝拉死后,冰箱里没了舌头和腰子。不过我还是看得见,闻得着。我在打开的冰箱前想象着一个透明的男人。这个透明人有病,为了多苟活些时日,偷走了健康动物的内脏。
我看到了他的心兽(18)。悬挂在封闭的灯泡中。蜷缩着,很疲乏。我关上冰箱,因为心兽(18)不是偷来的。只能是他自己的,比世上一切动物的内脏都要丑陋。
女孩们在四角里行走,嬉笑,吃着葡萄和面包,没有开灯,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后来有人啪嗒一声打开灯,准备上床。大家都躺下了。我关灯。女孩们的呼吸很快坠入睡乡。我似乎看得见呼吸。这呼吸又黑又静又温热,但不是夜。
我没盖被子躺在那儿,望着床上那些白色的床单。人应该怎样生活,我想,才能跟正在思考的东西合拍呢。街上那些东西,虽然是有人遗失的,路人却熟视无睹,怎么会这样呢。
后来父亲死了。他的肝因为酗酒大得像填鹅的肝,医生说。父亲脸旁的玻璃柜中躺着钳子和剪刀。我说:他的肝大得像赞美元首的歌。医生伸出食指搁到嘴边。他想到了赞美独裁者的歌,而我指的却是元首。他把食指搁在嘴边说:没救了。他指的是父亲,而我想到了独裁者。
父亲出了医院,回家等死。他那骨瘦如柴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他傻乐呢。医生不行,他说,病房很糟糕,床硬邦邦的,枕头里面没有羽绒尽是破布条。所以我的病越来越重,父亲说。手表在他的手上哆嗦。牙龈萎缩了。他让假牙落入外衣口袋里,因为不合嘴了。
父亲瘦得跟豆秆儿似的。只有肝变大了,还有眼睛和鼻子。父亲的鼻子宛如鹅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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