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奥尔格说:我学校里成绩很差。我父亲说:是给校长缝件衣服的时候了,最好做一条裤子。第二天我母亲买了料子、贴边带、口袋布料和纽扣,还有裤裆开口处的扣子,因为店里只有红颜色的拉链。我父亲到学校叫校长来量尺寸。他已期待多时,一叫就来了。
校长站在缝纫机旁边。我母亲从他的鞋跟量起。腿放松一些,校长先生,她说。她问:多长,再长一点儿。多宽,再窄一点儿。要翻边吗,校长先生。她顺着他身上穿的裤子仰脸问:裤兜呢,校长先生。量到裤裆开口处,她深深吸一口气问:您那个东西一般吊在哪一边,校长先生。他说:一直在右边。那么前门呢,她问,您要纽扣还是拉链。您说呢,校长问。拉链方便,不过纽扣更显个性,我父亲说。校长说:纽扣。
从电影院出来,我去找我的裁缝。她的孩子已经睡了。我们待在厨房。我头一回这么晚上门。她并不诧异。我们吃了煎苹果。她抽着烟,腮帮子吸进去的时候,脸像祖父的王后棋子。那个混账东西现在到了加拿大,她说,今天我碰到他妹妹了。裁缝的丈夫是游多瑙河逃走的,走前一句话都没有。我给裁缝讲了深浅王后,讲了祖父的连队理发师,也讲了祈祷、唱歌的祖母。还讲了父亲的蠢草、母亲的腰痛。
在我看来,你的两个祖母就像你祖父的两个王后,她说。祈祷的那个像深色的王后,唱歌的那个像浅色的王后。祈祷永远是深色的。
我没有反驳,可我认为恰好相反。
唱歌的祖母是深色的。她知道,人人都有一个心兽(21)。她抢走了另一个女人的男人。这个男人爱的是另一个女人,不爱唱歌的祖母。但她得到了他,因为她想得到他。不是他,而是他的田产。她霸占着他。他不爱她,然而当她说你的心兽(21)是一只老鼠时,就能够把他制得服服帖帖。
后来,一切都成枉然,因为战后土地收归国有了。
惊骇之余,祖母开始唱歌。
裁缝并没有觉察到,她对我知之甚少。知道我是大学生,不系腰带,这对她来说似乎就足够了。
我把夏屋的钥匙放在裁缝的窗台上,把它忘在那里。心想,谁也不会扔掉钥匙的。
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认为裁缝不可靠。我说:你们之所以起疑心,是因为你们的母亲是裁缝。我得答应他们,绝不把裁缝扯到跟我们相关的事情中来。埃德加、库尔特和格奥尔格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容许钥匙忘在窗台上的。他们要是起了疑心,常常会念一首诗:
每朵云里有一个朋友
在充满恐惧的世界朋友无非如此
连我母亲都说这很正常
别提什么朋友
想想正经事吧
我深夜步行回学生宿舍。路上碰到三个卫兵,他们不想为难我。他们在忙自己的事,像白天一样吃着青李子。
城里如此静寂,我听得见他们的咀嚼声。我轻手轻脚地走着,不想打搅他们吃东西。真想踮起脚尖来走路,不过这样会引起他们注意的。我让自己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个影子,谁也抓不住我。我走得不缓不急。卫兵手中的青李子乌黑如夜空。
过了两周,我下午早早去了裁缝那里。她马上说:你忘了钥匙,我第二天才发现的。整整一天我都在想,深更半夜的,你进不了宿舍。
裁缝的脖子上挂着皮尺。不是宿舍的钥匙,是家里的,我说。心想:她挂着皮尺就像脖子上系着一根腰带。
壶里的茶开了。她说:我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一点长大,希望他们以后用家里的钥匙用得比你们多。她把糖洒到了我的茶杯外。你能理解吗,她问。我点点头。
因为恐惧,埃德加、库尔特、格奥尔格和我每天都在一块儿。我们一块儿坐在桌边,可恐惧还是独自滞留在各人的脑子里,这跟先前我们携着它来碰头时一模一样。为了在别人面前掩饰恐惧,我们没少笑。可是恐惧会脱轨乱跑。你管住了你的表情,它就溜到声音里去了。你成功地将表情和声音都死死控制住了,它甚至会离你的手指而去。它高卧在你的身外。无拘无束地盘踞在你的周围,你可以在近旁的物件上看见它。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赫塔·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