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记忆中的普林尼奥是个性格奔放、开朗健谈、光彩照人的青年,既是优秀学生,又是世家子弟,他自感比脱离世俗生活的卡斯塔里少年优越,常常逗弄嘲笑他们。当时他也许有点儿虚荣,却心怀坦荡,绝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因而引得许多同龄人的好感,拥戴,对了,许多人还被他那优雅的外表、自信的举止和不俗的气息所倾倒,经常围在他身边。数年后,在普林尼奥即将结束学习生涯之际,克乃西特又见了他一次,发现对方又肤浅,又粗俗,似乎完全丧失了以往的魅力,这使克乃西特很失望。两人便冷冷淡淡地分了手。
现在的普林尼奥好像换了一个人。首先,他似乎完全丢弃了或者失落了年轻时的活跃精神,他那种喜好与人交往、争论和交流,那种积极、好胜、外向的性格,似乎统统失落了。事实也是如此,譬如他遇见老朋友时只是注视着对方,而没有主动先打招呼,譬如他对朋友不用早年的称呼,而尊称大师,勉强接受了克乃西特要他改换称呼的恳求,是的,就连他的举止、目光、谈吐方式,甚至脸上的神情都大大改变了,一种拘谨和沉闷取代了从前的好斗、坦率和热情,他变得沉默和拘束了,也许是一种工作过度的现象,抑或只是厌烦而已。他的青春魅力消褪了,不见了,从前那种肤浅、虚浮的特征也同样消失了。现在,他的整个身形,尤其是他的脸上都烙刻着又绝望又高贵的痛苦痕迹。
我们的玻璃球游戏(103)大师参与着会议,却不由自主地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思索着眼前的现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居然把一个天性活泼、潇洒、生气勃勃的快乐青年变得如此压抑。克乃西特揣测那必定是一种自己完全陌生、完全无知的痛苦,他越是沉潜于揣摩探究,便越同情这个痛苦的人。同情与友情汇聚成一种隐隐的感觉,让他感到自己好似对青年时代朋友的痛苦负有罪责,应该作出一些补偿才对。
当克乃西特对普林尼奥的痛苦原因进行了若干假设,又随即-一推翻之后,有一种想法出现在他的脑际:这张脸上的痛苦表情不同寻常,似乎是一种高贵的、悲剧性的痛苦,这类表情形式不属于卡斯塔里范畴,他回忆起曾在外面世俗世界人们的脸上见到过类似的表情,当然没有眼前所见的那么显著和迷人。这时他也联想到曾在古代的肖像和雕像上见过类似表情,曾在一些学者或者艺术家的作品中读到过某种一半出自病态一半出自命运的感人悲哀、孤独与绝望的表情。我们这位游戏大师既具深入人们内心秘密的艺术家的细腻感觉,又擅长把握不同性格的教育家的清醒头脑,在他眼中,人人脸上无不具有一定程度面相学上的标志,他虽然无法归纳成体系,却可以熟练地直觉感知。例如他可以区别卡斯塔里人和世俗人的各自特有的大笑、微笑和愉快表情,同样,他也能区别他们各自特有的表达的痛苦和悲哀的方式。他断定自己在特西格诺利脸上看到了这种世俗人的悲哀表情,而且真真切切地显示出一种最强烈最纯正的悲哀,似乎这张脸有意成为无数张脸的代表,有意体现无数人的内心痛苦一般。
克乃西特被这张脸所困惑,也被这张脸深深打动了。他觉得,世俗世界把自己失落的朋友重新送回来,让普林尼奥和约瑟夫像往昔学生年代辩论时各占一方那样,如今是真正分别代表世俗和教会,这似乎不仅是一件有价值的好事;克乃西特觉得,更为重要、而且更具象征意义的是:世俗世界用这副阴云密布、孤独悲伤的脸庞送给卡斯塔里的,已经不是它的笑声、生活乐趣、权力和粗俗的欲望,而是它的不幸和痛苦。克乃西特还觉得,与其说特西格诺利想见他,倒不如说是想躲避他,对朋友的友谊反应迟疑,又带着强烈反抗心理,当然,这情形让克乃西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却仍不得其解。然而,无论如何,克乃西特相信自己可以挽救他,普林尼奥是他的老同学,受卡斯塔里的教育,绝不会像这个重要的委员会某些其他成员那样顽固不化难以对付,甚至对卡斯塔里充满敌意。事实上,人们早就知道,普林尼奥尊敬这个宗教团体,是游戏学园的支持人,曾多次为其效劳。唯有玻璃球游戏(103)活动,他已多年没有接触。
我们无法精确报道这位玻璃球游戏(103)大师采用什么方法逐渐再度赢得了朋友的信赖。不过我们人人皆知这位大师既善解人意又亲切慈爱的品性,便可以设想他处理此事的方法了。克乃西特持续不断地进行着争取普林尼奥的工作,而对这种不屈不挠的认真追求,谁能够抗拒到底呢?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赫尔曼·黑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