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108)

2025-10-09 评论

    “我在路上最先遇到的两个老同学是泛泛的普通学友。他们愉快地拍拍我的肩膀,提了一些幼稚问题,打听我在世俗世界生活的奇闻轶事。接着遇见的几位就不那么容易应对了,他们是游戏学园里年轻一辈的精英分子,他们没有向我提出天真的问题,只是用一种有点夸张的、近乎谦下的姿态向我问候致意,这是你们神圣殿堂里的人士与人迎面相逢,无法回避时惯用的手法。他们这种举止清楚表明他们正忙于重要事务,没有时间,没有兴趣,没有愿望与我重叙往日的友情。好吧,我当然不想勉强他们,我不打扰他们,让他们静静地停留在威严崇高的、嘲讽市俗的卡斯塔里世界里。我远远遥望着他们安然自得地打发日子,就像一个囚犯透过铁窗望向自由天地,或者像一个饥寒交迫的穷人张目凝望那些贵族与富豪,他们生活优裕,有教养,营养充足,因而漂亮潇洒,容光焕发,手指光洁。
    “最后出现的是你,约瑟夫,我满心欢喜,脑海里浮现出新的希望。你正穿过庭院,我在你身后从步态上认出了你,立即喊叫你的名字。终于见到了有思想的人!
    我心里暗暗思忖,可能是朋友,也许竞是敌手,不过无论如何总是一个可以与之交谈的人。这个人确实是彻底的卡斯塔里人,不过卡斯塔里精神还没有把他凝结成一副面具和盔甲。他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当时你必定看出我多么高兴,又对你寄托着多大希望,事实上你也极其殷勤和有礼貌地转身朝我迎面走来。你记得我,我对你也非泛泛之交,再度见到我的脸使你愉快。因此我们短暂而快乐的问候也并不在庭院里告一段落,你还邀请了我,你为我奉献、牺牲了一个傍晚。但是,亲爱的克乃西特,那是怎样一个傍晚啊!我们两人都受尽了折磨,我们尽力显得谦逊,客气到了近乎公事公办的程度,我们艰难地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多么无聊乏味的谈话啊!别人对我冷淡倒还罢了,和你相会更加糟糕,这种心力交瘁的叙旧之举才真正让人痛苦呢!那个傍晚终于彻底消灭了我的幻想。它无情地向我宣告:我不是你们的同伴,我不追求你们的目标;我不是卡斯塔里人,不是宗教阶层中的一员;我只是一个令人累赘的蠢货,一个缺乏教养的外人。然而这一切都是用无可指摘的彬彬有礼的举止表现的,一切失望和不耐烦都掩藏在完美的面具之后,对我而言,这才是最糟糕的状况。倘若你斥责我,非难我说:“你是怎么搞的,朋友,怎么堕落成这样}也许倒会打破坚冰,我也可能快活起来。然而这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我看到,我的归属卡斯塔里感纯属瞎想,我对你们的敬爱,对玻璃球游戏(108)的兴趣,对伙伴关系的寻求,统统一无是处。青年教师克乃西特有礼貌地接受了我这次令人厌烦的华尔采尔之行,他牺牲了整整一个傍晚,忍受着折磨与无聊,随后以无懈可击的礼貌打发了我。”
    特西格诺利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满脸痛苦,向游戏大师瞥了一眼。那一位只是静静坐着,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模样,脸上展出一丝十分善意的微笑望着自己的老朋友。由于特西格诺利中断了谈话,克乃西特的目光便停留在他脸上足足有一分钟左右,神情温厚,向朋友表达着一种抚慰之情。
    “你还微笑?”普林尼奥激动地叫嚷说,尽管还没有发怒,“为什么笑?你认为一切正常么?”
    “我得说,”克乃西特笑着回答,“你出色地描述了事件的过程,太出色了。
    事实如此,精确得丝毫不差,也许甚至连你说话声调中那种残留的委屈和谴责感情也是必不可少的事实,不仅为了倾诉,也为了完整生动地把当年场景再现在我面前。
    而且我还认为,尽管你显然坚持着老眼光,你心里的冰块也令人遗憾地没有化解,然而你的故事叙述却很客观正确——两个青年同陷一场尴尬困境的故事,两个人不得不互相伪装,而其中一个人正是你自己,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不仅没有除去假面具,反而用一种快乐的外表来遮掩当时的处境所导致的内心痛苦。看来你直到今天仍然把责任归咎于我,尽管唯有你才可能改变当时的处境。难道你果真看不清问题的症结?无论如何我都得说你今天的描述十分精彩。我确实又重新目睹了那个奇怪傍晚的全部尴尬景象,刚才有一忽儿,我仿佛又觉得必须克制自己,又有点为我们的行为惭愧了。是的,你的叙述完全正确。能听到如此精彩的叙述,我非常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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