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大师对这个叫克乃西特的学生却十分中意,大师非常喜欢他,在继续公务旅行途中总是怀着愉快的心情想着这个孩子。他从未在笔记本里记录任何有关克乃西特的文字,却把这个纯真朴实的男孩牢牢地留在了记忆里,一待他返回学校,会立即亲笔在业已由最高教育当局成员之一审查合格的学生名单上填写这个克乃西特的名字的。
克乃西特在学校里也偶尔会听同学们说起这个名单,不过各人的腔调全然不同,同学们大都把它称之谓“金榜名册”,也有人轻蔑地称它为“野心家名册”。倘若哪一位教师提到这份名单,那么总因为他想提醒某位学生,一个不肯用功的小伙于休想有金榜题名之时,——他说这话的语调里总带有一点尊敬与重视的庄重的口气。
而那些把名单称为“野心家名册”的学生大都采取挪榆的口吻,并且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一次,克乃西特亲耳听见一个学生说了这么一番话:“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不在乎这愚蠢的‘野心家名册’!你们得相信,凡是好小伙子,名单上一个也没有。老师们只把那种最下流的马屁精填到上面去。”
克乃西特经历了这场体验之后又过了一段他感觉有些奇怪的日子。最初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入选者”,成为“青年之花”——这是大家对精英学生的称呼。
他开始时也丝毫不曾料想到这场经历会对他的命运和生活产生什么实际后果与显著影响。当老师们都把克乃西特视为优胜者和即将远行者时,他本人才意识到这场感召,清楚得几乎就像是自己内心的一场历程似的。这件事也给他的生活划下了一道显明的分界线。尽管他和音乐魔术大师共处的几个钟点已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或者几乎充满了预感,然而这件事也恰恰把他的昨天与今天、现在与未来截然分割了开来,那情形就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环境正是他梦中所见,而他仍然怀疑自己在梦中。
感召的方式和种类确乎很多,但是其核心与意义总只有一个:唤醒一个人的灵魂,转换或者升华这个灵魂,因为梦境和预感出自内心,而感召却是突然从外面降临,那里不仅存在一些现实,而且已经深深影响了这个人。
对克乃西特而言,这“一些现实”就是音乐大师,他在孩子眼里只是一位来自远方的半人半神,一位来自最高极乐世界的天使长。他以肉身形象下凡了,他有一双无所不知的蓝眼睛,他曾坐在练琴的琴凳上,曾和克乃西特一起演奏音乐。他的演奏出神入化,他几乎不发一言就让人懂得什么叫真正的音乐。他为克乃西特祝福,然后便离去了。
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克乃西特最初完全无法想象,因为他心里充满着这次事件所激起的直接回响,不能思考任何问题。就像一棵年轻的树苗,迄今为止他一直在缓慢和平和地成长着,突然,他似乎在某个不可思议的时刻悟到了自己的成长规律,以致开始热烈渴望自己尽快尽早地达到完美的目标。克乃西特就是这样,这个孩子一经魔术师的手指点,便立即紧张迅速地收集、聚拢起自己的精力准备投入行动;他觉得自己变了,长大了,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有了新的张力、新的和谐关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解答音乐、拉丁文和数学上的难题,远远胜过同龄人和同班的同学们,还感到自己可以胜任一切工作。而在另一些时候,他又会忘掉一切,以一种过去未曾有过的温柔心情进入白日梦,他谛听风声或雨声,他久久凝视着一朵鲜花或者漏漏流动的河水,他不想了解什么,只是怀着对客观世界的所有好感、好奇和共鸣,渴望摆脱这个自我,进人另一个自我,另一个世界,向神圣和神秘,向幻象世界痛苦而又美丽的游戏境界靠拢。
约瑟夫·克乃西特就这样完成着自己的精神感召,首先从内心开始,逐渐发展到让内心与外界互相会合又互相肯定,最终达到纯粹的和谐统一。克乃西特已经通过一切阶段,已经尝到所有阶段的幸福与惊恐的滋味。这场精神升华历程到达了终点,途中丝毫没有草率、敷衍之举,这正是每一个高贵心灵的典型的历史,“内”
与“外”和谐地发展着,以同样的节律相互接近着。最后,当这一发展历程抵达终点之时,克乃西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与未来的命运。他看到老师们对待他犹如对待同事,有时甚至像对待短暂来访的贵宾,同学们则大都半是羡慕半是妒忌,也有人躲避他,甚至猜疑他,还有一些人站在敌对的立场憎恨和嘲笑他,至于许多老朋友,他觉得自己距离他们已越来越远,他们也把自己抛弃了。——此时此刻,就连这一离开大家的孤立过程也早就在他内心完成了。他感觉教师们不再是上级而是同事,他的老朋友们是曾与他同行的伙伴,如今已滞留不前。他发现在学校和小城里已找不到自己同类的朋友,也找不到合宜的立身之地。如今这里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弥漫着一种老朽而虚妄的气氛,一切都给人以暂时状态的感觉,好似穿着一件不再合身的旧衣服,浑身不舒服。而在他即将离开学校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由于自己已超越这深爱的故乡,由于必须抛弃这个不再适合于他的生活方式,由于他也曾在这短暂的日子里度过许多极快乐极光辉的时刻,离别竟成了巨大的折磨,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压力和痛苦,因为世上的一切都离开了他,而他却无法确定,是否他自己抛弃了一切,是否他应当对离弃如此可爱而又习惯了的世界负有罪责,由于自己的功名心、自负、傲慢、不忠贞和缺乏爱心。在他为响应一种真实的感召力而必得忍受的痛苦中,这类痛苦是最苦涩的。倘若一个人接受了这种感召力,那么他不仅是接受恩赐和命令,他也同时接受了某种近似“罪责”的东西,譬如一个兵士被人从士兵行列里提升成为军官,提升的位置越高,他的负罪感就越强,他会对原来的伙伴们产生良心上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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