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191)

2025-10-09 评论

    达萨在附近一带的丛林里游荡了一天一夜。每次因筋疲力尽而短暂休息后,他内心的痛苦又驱使他再次站起身子。他不得不继续前行,他感到自己必得向前走,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因为这一生命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光辉。然而他却并未走向不可知的远方,始终还在自己遭遇不幸之处的附近徘徊,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地和皇家狩猎营地周围打转。最后又躲上了那棵可以俯览帐篷的大树的浓荫里,他在树叶间潜藏着,守候着,好似一头饥饿的野兽苦苦伺候着猎物,直到可以释放全部最后精力的瞬间来临——直到国王走出帐篷的那一瞬间。
    他轻轻滑下树干,拉开弹弓向仇人射去,石块正中对方脑门。纳拉立即倒下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周围却没有丝毫动静。还没有待那阵复仇后的快感消失,达萨转瞬间就被恐惧感震住了,深深的寂静是多么令人惊恐。于是他不等被杀者身旁出现喊声,趁仆从们尚未蜂拥而至之前,便躲进了树丛,向前走下山坡,穿过竹林,消失在山谷之中。
    当他从树上跳下,当他飞速发出石弹,致对方于死地之际,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好似会随之熄灭,好似他竭尽全力要让自己与那致命的石弹一起飞入灭亡的深渊一般,只要那个可憎的仇人死在自己之前,哪怕只早一刹那,他也甘愿同死。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接踵而来的竟是一片死寂,于是一种他自己意识不到的求生欲望,把他从那已张开大口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原始本能掌握了他的意识和四肢,驱使他进入了森林和竹林浓深之处,命令他快快逃跑,快快躲藏自己。“
    直到他抵达一个僻静的避难地点,已经逃脱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之际,这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情况。当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略略喘一口气的时候,当他因为脱力而丧失信心以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绝境的时候,他都曾对自己的逃跑偷生感到失望和憎恶。然而当他歇过气来,也不再累得眩晕之后,憎恶感又转化成了顽强的求生欲望,心灵深处又充盈了赞同自己行为的狂热喜悦。
    附近地区很快就铺开了搜捕杀人犯的人群,他们白天黑夜到处搜寻,却始终徒劳,因为达萨一直无声无息地隐藏在他的避难处——一个老虎出没之地,无人敢于过分深入。他睡一小会儿,警惕地观望一会儿,再继续向前爬行一段路程,然后再略略休息。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他已经越过了丘陵地带,随即又不停顿地继续朝更高的山峰攀登。
    达萨从此开始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涯,这种生活使他变得比较坚硬和冷酷,却也比较聪明和懂得舍弃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在深夜里梦到普拉华蒂和往日的快乐,或者应当说是他曾经认为的快乐。他还更多地梦到追捕和逃亡,常做一些吓得心脏停止跳动的恶梦,例如:他在森林里奔跑,一群追捕者则击着鼓、吹着号角在后追赶;他在穿越森林和沼泽,横过荆棘地带,跨越摇摇欲坠的朽烂桥梁之际,总有一些重物,一副重担、一只包袱,或者某种裹得严严的不明何物的东西背在身上,他不知那是些什么东西,只知道是一种极珍贵,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放弃的东西,那东西价值连城,因而会招致灾祸,也许那是一件宝物,也许还是偷来的东西,紧紧包裹在一块有红蓝图案的花布——就像普拉华蒂那件节日花袍-一之内。他就如此这般一直向前逃亡、潜行着,背着这个包袱,这件宝物或者偷来之物,历尽了艰难和“危险,他穿越过树于低垂的森林,翻越过高耸入云的山崖,他心惊胆战地绕过可怕的毒蛇,走过鳄鱼成群河流上摇摇晃晃的狭窄木板,直到筋疲力尽才站停下来,他摸索着包裹上的绳结,解了一个又一个结子,然后摊开包袱布,他用颤抖的双手取出那件宝物,却是他自己的头颅。
    达萨过起了隐居生活,虽然还是不断流浪,却不再见人就逃,只是尽量避免与人们打交道。有一天他走过一片青翠的丘陵地带,遍地绿草十分悦目,令人心情舒畅,似乎大地正在欢迎他,并且在对他说:他一定早已认识它们了!他时而认出了一片草地,茂密的开花青草正柔和地随风摆动,时而又认出了一片阔叶柳树林,它们提醒他回忆起一段纯洁无瑕的快活日子,那时候他还全然不知道什么叫迷恋和妒忌,什么是憎恨和复仇。达萨看见了儿时曾与同伴们一起放牧牛群的广阔草场,那曾是他度过少年时代最快乐时光的地方,回溯往日,他觉得已宛如隔世。一种甜蜜的哀伤之感不由从他心头涌起,应和着此情此景对他表示的欢迎之音:银色杨柳摆动的沙沙声,小小溪流快活的有节奏的淙淙声,鸟儿的啁啾和金色野蜂的嗡嗡飞舞声。这里的一切声响和气息无不显示出安稳隐居的意味。当年他过着依水傍草的流浪牧人生活时,从未觉得一块陌生地方会给与自己如此温馨的回家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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