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听完这番议论,逗乐似地问道:“难道人类的思想史、文化史、艺术史不算历史么?它们和其他历史之间不存在丝毫关系么?”
“不存在任何关系的,”他的朋友激烈地叫嚷道,“这正是我要否定的。世界史只是一部赛跑史,为求利,为抓权,为夺宝而进行的赛跑,凡是好运当头,又可当权又可得利的人,都不会错过自己的机会。而一切思想、文化和艺术的行为则恰恰与之相反,总是努力挣脱时代的奴役,尽力从人类懒惰和本能的粪坑中挣脱出来,抵达一个纯然不同的层次,进入一个无时间性的、永恒的神性境界,这些活动绝对而完全地反历史,是非历史的。”
克乃西特听任德格拉里乌斯讲够后,对这通宣泄之同一笑而已,随即便平静地为他们的对话作了一个结沦:“你爱好精神和文化产品,这值得钦佩!但是,精神文化的创造工作并非如某些人认为的那样,是人人都能够参与的工作。柏拉图的对话录或者伊萨克的合唱曲——一切被我们称为精神产品或者艺术著作或者任何具体化了的思想,都是创作者追求净化和自由而斗争的最后结果。正如你方才所说,都是无时间性,挣脱了时代奴役,进入了永恒自在境界的东西,一般说来,凡是其中最完美无瑕的作品,都似经过大浪淘沙般,洗尽了人间纷争痕迹的。我们能够拥有这些作品是我们的巨大幸福,是的,我们卡斯塔里人几乎纯因它们而活着,我们要做的唯一创造性工作就是再现它们,我们要持久地活在那种超越时空和纷争的境界里,这一切正是作品得以诞生的基础,而没有这些作品,我们大概就一无所知。我们还努力超凡脱俗,或者也可以用你喜欢的说法:不断地深入抽象概括。我们在自己的玻璃球游戏(99)里,把那些圣哲和艺术家的作品分解为一个个原始组成部分,抽象出它们的风格、模式及其升华了的意义,随后予以解剖分析,就像这些组成部分都是积木一般。当然,一切都是美好的工作,没有人为此发生争执。然而,并非每个人都能够一辈子只是呼吸、吃喝在抽象之中。在值得华尔采尔的教师们产生兴趣的工作中,历史研究应该处于优先地位:因为它可以和现实生活打交道。抽象化确乎很吸引人,但是我认为,生而为人也必须呼吸空气,也必须吃饭才对。”
克乃西特经常抽空去短暂看望老音乐大师。这位可敬的老人已明显地衰老,很久以来便完全丧失了说话习惯,但是那种清明愉悦的平静状态却一直保持到最后时刻。他没有病倒,他的逝世也决非寻常的死亡,而是一种渐进的精神化——肉体的物质存在与功能的日益消失,与此同时,他的生命力最终越来越集中于双眼的目光,还有那消瘦枯萎脸上淡淡的光辉里。这已是蒙特坡大多数居民十分熟悉而且敬重的景象,却只有少数人,如克乃西特、费罗蒙梯和年轻的彼特洛斯能够有幸沐浴在一个无私的纯净生命之落日余辉和慈光中。这少数几个人每回总是先作好准备,集中精神,随后再进入老大师坐在躺椅上的小屋内,这才得以踏进这种超尘脱俗的慈祥光圈中,与无言的老人共同感受和谐完美的境界。他们逗留在这个水晶般透明清澈的灵魂的气氛里,好似置身于受到无形慈光普照的王国里,他们在这一极乐的时刻与老人共同谛听着非尘世的神秘音乐,而后带着清纯的心情和充沛精力回转自己的日常生活,好似从一座高山的巅顶下到人间一般。
有一天,克乃西特收到了讣告。他匆匆赶到蒙特坡,看到老人安祥地躺在灵床上,瘦削的脸容凝缩为一幅静谧的古日耳曼或者古阿拉伯的文字图案,虽然无法辨认,却仍然向人们散放着微笑和极乐的幸福。克乃西特继音乐大师和费罗蒙梯之后在葬礼上致悼词,他没有讲述这位光辉音乐圣哲的成就,没有提他为人师表的伟大,更没有说到他作为最高教育当局元老的仁爱智慧,而只是讲述他垂暮和临终前的慈悲景象,谈论他精神上的不朽之美,凡是曾与他共度最后时光的人都享受过他的恩典。
我们从许多材料中了解到克乃西特极想替老音乐大师写传,却因公务繁重,无暇抽身。他早已习惯于克制自己的私人愿望了。克乃西特有一次曾对一位教师说:“很可惜,学生们不能够完全明白自己目前的生活多么丰富和快乐。我做学生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我们忙着研究,忙着工作。我们不浪费时间,自以为称得上勤奋好学,——但是我们几乎不清楚自己做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利用这种自由能够做些什么。随后,突然接到了宗教当局的召唤,派给了我们任务,一个教职、一个使命、一个官位,从此升到了更高的地位,不料就此陷入了公务和责任的罗网,人们越是想挣脱,却被围困得越紧,其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又必须按时完成它们,而且每日的公务都远远多于办公的时间。事实如此,我们则能忍受而已。但是每当我们在大礼堂、档案馆、秘书处、接待室以及小型会议和公务旅途中忙得不亦乐乎之际,偶尔想到了我们曾经拥有又已失却的自由,想到了我们自由选择工作的自由,不受限制地广泛研究的自由,我们就会在这一瞬间非常渴望那些日子,而且会设想自己若能再度拥有这份自由,定要彻底享受和充分利用它的潜能。”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赫尔曼·黑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