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自己辩解。“这是我父母的事。他们让我学拉丁文、希腊文,学所有这些玩意儿。可他们没有让我学跳舞,当时在我们那里不时兴跳舞,我的父母自己也从未跳过舞。”
她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蔑视,脸上也露出使我想起少年时代的神色。
“是这样,责任在父母。你是否也问过他们,今天晚是否允许你到黑老鹰酒馆?你问了吗?你说他们早就死了?那就是嘛!你说由于服从,你年轻时不曾想学过跳舞,这我不管!虽然我不相信你当时是个模范儿童。可是后来呢……后来这么长的岁月你都干什么了?”
“唉,”我坦白地说,“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上了大学,搞过音乐,看书,写书,旅行……”
“你对生活的看法真奇怪!你做的都是些又难又复杂的事情,而简单的东西你却没有学过?没有时间?没有兴趣?那好吧,谢天谢地,幸好我不是你的母亲。后来你就摆出一副样子,好像你已尝遍了生活的甘苦,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行,这可不行!”
“您别责骂我了,”我请求道。“我已经知道,我疯了。”
“哈,得了,别给我走调调!你根本没有疯,教授先生,应该说,你太过于清醒了!我觉得,你太聪明了,真的像个教授。来,再吃个小面包!吃完你接着讲。”
她又要了一个小面包,在上头撒上一点盐,涂上一点芥末着,切下一小块留给自己,那大半个叫我吃。我吃了。除了跳舞,她叫我做什么都行,我都会去做。服从某个人的命令,坐在他身旁,让他盘根究底地问,让他发号施令,让他申斥,倒也蛮不错。要是几个小时前,那位教授或他的妻子就这么做,我就省去许多烦恼了。不过现在这样也好,否则,许多东西也就让它溜过去了。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道。
“哈里。”
“哈里?是个孩子名字!你倒也真是个孩子,哈里,尽管你有些头发已经灰白。你是个孩子,你需要有人照料你。跳舞的事我不再提了。可你的头发多乱!难道你没有妻子,没有情人?”
“我没有妻子了,我们已经离婚。情人有一个,不过她不住在这里,我很少见她,我们不太合得来。”
她轻轻地吹起口哨来。
“没有人留在你身边,看来你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不过,现在请告诉我,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使你这样神魂颠倒地在外头乱跑乱撞?吵架了?输了钱了?”
这可很难回答。
“你听我说,”我开始讲起来。“原本是小事一桩。我被人请去作客,请我的是个教授,我自己其实并不是教授,本来我不应该去,我已经不习惯跟别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这种事我已经不会了。我刚走进房子时就感到,今天的事要砸锅,我挂帽子时就想起,过不了一会儿我就又得戴上它了。刚才说了,是在教授家里,桌子上随随便便放着一幅蚀版画,一幅讨厌的画惹我生气……”
她打断我的话问道:“什么样的画?为什么惹你生气?”
“噢,那是一幅歌德的肖像画,您知道,诗人歌德。可是画得不像歌德本来的样子。当然,他到底什么样子,现在的人知道得并不确切,他死了一百年了。加是现代的某个画家根据他对歌德的想象画的,这幅画使我恼火,我看着太不顺眼了。我不知道您是否听明白了我的话。”
“毫无问题,你不用担心,讲下去好了。”
“在这之前,我和教授的意见就不一致;他跟几乎所有教授一样;是个爱国主义者,战争期间他着实出了一把力,帮着欺骗老百姓,当然,他真以为那是好事,他是真心实意的。而我是反对战争的。嗳,不说它了,我还是往下讲吧。我根本就用不着看这幅画……”
“你是用不着看的。”
“可是首先,为了歌德,那幅画使我难受,我十分喜爱歌德。其次,我当时想,咳,我是这样想的,或者是这样感觉的:我现在跟他们坐在一起,我把他们看作我的同类,我想,他们也许差不多和我一样喜爱歌德,会差不多跟我一样想象歌德是什么样的人,可他们家里却放着这样一张乏味的、歪曲的、庸俗化了的歌德像,觉得它美极了,一点没有注意到,这幅画的精神恰好同歌德精神相反。他们觉得那幅画美妙无比,他们自然可以那样看,这倒也随他们的便,可是我对这些人的全部信任,跟他们的全部友谊,跟他们休戚与共的全部感情一下子全都化为乌有了。况且,跟他们的友谊原本就不深。这一来,我又恼又悲,发现我完全孤独了,没有人理解我。您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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