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32)

2025-10-09 评论

    “我知道,我知道,”我怒气冲冲地喊道。“天晓得,您怎么会想起《魔笛》来的,《魔笛》是我在世界上最喜爱的东西。莫扎特并没有像您那样活到八十二岁,也没有像您那样在他个人的生活中要求持久、安宁、呆板的尊严!他不曾自命不凡!他歌唱了他那些神奇的旋律,他穷困潦倒,早早地去世了,不为世人所了解……”
    我透不过气来。我恨不得把千百件事情用十句话说出来,我额头渗出汗来。
    歌德却很亲切地说:“我活了八十二岁,这也许是永远不可原谅的。可是我因长寿而得到的快乐比您想的要小。我非常渴望持久,这种追求始终使我充实,我始终害怕死亡,并向它作斗争,这话您说对了。我相信,反对死亡的斗争,绝然地、执着地要生活下去,这正是推动所有杰出的人物行动和生活的动力。到头来人都不免一死,这一点,我年轻的朋友,我用八十二岁的一生作了令人信服的证明,这同譬如我当小学生的时候就夭折一样能令人信服。如果下面这一点能证明我说得不错的话,我在这里也说一下:在我的秉性中有许多天真的东西,好奇,贪玩,乐于消磨时光。这不,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到,玩耍总得有个够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狡黠地像调皮鬼似地微笑着。他的身材变高了,加呆板的姿态和脸上痉挛的严肃神情消失了。我们周围的空气里回响着音乐,全是歌德的歌,我清楚地辨认出其中有莫扎特谱曲的《紫罗兰》和舒伯特谱曲的《明月照山谷》。现在,歌德年轻了,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爽朗地笑起来,一会儿像莫扎特,一会儿又像舒伯特,像他们的兄弟一样,他胸前的星完全由花草组成,星的中央一棵樱草花特别鲜艳夺目。
    这老头儿想用这样一种开玩笑的方式逃避我的问题和指控,我觉得不太合适,我以责备的眼光看着他。于是他向我凑过来,他那变得完全像孩子似的嘴巴贴近我的耳朵,轻轻对我说:“我的年轻人,你对老歌德也太认真了。对已经去世的老年人不能这样苛求,否则就会对他们不公平。我们不朽的人不喜欢这样认真,我们爱玩笑。我的年轻人,你要知道,严肃认真是时间的事情;我要向你透露一点:严肃认真是由于过高估计时间的价值而产生的。我也将过高估计时间的价值,正因为如此,我想活一百岁。而在永仁之中,你要知道,意没有时间的;永恒只是一瞬间,刚好开一个玩笑。”
    事实上已经不可能跟这个老头儿认真地谈话了,他快活地、敏捷地手舞足蹈起来,忽而让他那颗胸前星星中的樱草花像火箭一样射出来,忽而又让它变小,消失不见。他精神焕发地跳着舞,我却不期而然地想起,这个人至少没有错过学跳舞的机会。他跳得还真不错。突然,那个蝎子闯进我的脑际,或者与其说是那个蝎子,还不如说是莫丽,我冲着歌德喊道:“告诉我,莫丽在这里吗?”
    歌德高声笑起来。他走到桌子也,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皮制或天鹅绒做的贵重小盒,打开盒盖递到我的眼前。我看见,黑色天鹅绒上放着一条小小的女人大腿,摆得好好的,闪射出淡淡的光彩。这真是一条可爱的腿,膝盖微微弯曲,脚掌向下伸,纤细的脚趾也伸得很直。
    我伸出手,想把这条小腿拿过来,这条腿太使我喜爱了,可是正当我想用两个指头拿起它时,这个小玩意儿仿佛动起来了,我突然怀疑起来,这可能就是那条蝎子。歌德似乎看出我的怀疑,似乎这正是他的目的,他就是要让我进退维谷,看我这种既渴望得到又害怕不敢拿的矛盾状态。他把那诱人的小蝎子递到我的眼前,看我跃跃欲试想得到它,又看我怕得直向后退,这似乎让他非常高兴。他用这个可爱而危险的小东西跟我逗乐时,人又变老了,变得老态龙钟,好像一千岁,一头银丝,他那干瘪的老脸无声地笑着,带着老年人深邃的幽默独自笑个不止,笑得前仰后合。

    我刚醒来时,把梦全忘掉了,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大约睡了近一个小时,在音乐和吵闹声中,在酒馆的餐桌上睡觉,这种事我一直以为是不可能的。那可爱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给我两三个马克,”她说,“我在那边吃了点东西。”
    我把我的钱包递给她,她拿着钱包走了,很快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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