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到玛丽亚那里去的路,没有想马丽亚,而一直在想赫尔米娜讲的话。我仿佛觉得,这一切也许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目光敏锐的赫尔米娜学过并吸收了这些思想,现在再把它们讲给我听,于是这些思想有了语言外壳,重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在那个钟头我特别感激她的是她说出了永恒这个思想。我正需要这个思想,没有它,我既不能生也不能死。今天,我的朋友和舞蹈教员又把那神圣的彼岸、永恒、永恒价值的世界、神圣的本体的世界送给了我。我不禁想起我的歌德梦,想起这位年高德助的智者的像,他曾那样不像人似地大笑,装出一到神圣不朽的模样,跟我开玩笑。现在我明白了歌德的笑,这是不朽者的笑。这种笑没有对象,它只是光,只是明亮,那是一个真正的人经历了人类的苦难、罪孽、差错、热情和误解,进入永恒、进入宇宙后留下的东西。而“永恒”不是别的,正是对时间的超脱,在某种意义上是回到无辜中去,重又转变为空间。
我到我们常去吃晚饭的地方寻找玛丽亚,但她还没有来。这家郊区小餐馆很安静,我坐在摆好餐具的桌旁等她,我的思想却还停留在那次谈话上。赫尔米娜和我之间交流的这些思想,我觉得如此熟悉,如此亲切,是从我自己的神话和图画世界中汲取出来的。这些不朽者失神地生活在没有时间的空间中,变成了画像,周围浇铸了水晶似透明的、像以太那样的永恒,这些不朽者和这个超凡世界的凉爽的、像星星那样闪亮的明朗,为什么我觉得如此熟悉亲切?我思考着,忽然想起莫扎特《畅游曲》和巴赫的《平均津钢琴曲》中的段落,在这音乐中,我觉得到处都有这种凉爽的、星光似的光亮在闪烁,以太似的清澈在振荡。是的,这就是我向往的,这种音乐是某种凝固成空间的时间似的东西,在它上空无边无际地笼罩着超人的明朗,飘荡着永恒的、神圣的欢笑。噢,我梦中的老歌德与此多么协调啊!突然,我听见我四周响起这种深不可测的笑声,听见不朽者朗朗的笑声。我入迷似地坐在那里,着迷似地从背心口袋里找出我的铅笔,寻找纸张,发现面前放着一张酒单,我把酒单翻过来,在背面写下一首诗,第二天我才在口袋里找到这首诗。诗曰:
不朽者
从地球的深山峡谷
向我涌来生活的渴望,
强烈的痛苦、纵情的陶醉,
千百个绞刑架上血腥的烟味,
欢乐的痉挛、无止境的贪欲,
杀人犯的手、高利贷者的手、祈祷者的手,
被恐惧和欢乐鞭挞的人群
散发出温热腐朽的臭气,
吸进幸福和狂喜,
吞噬自己又从嘴中吐出,
策划战争,培育可爱的艺术,
狂热地装饰灯火辉煌的坡院,
他们寻花问柳,纵情欢乐,
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他们从沙浪中重新升起,
又再次沉沦为行尸走肉。
晶莹透亮的上苍之冰,
是我们居住的地方,
我们不懂有日夜时光,
我们没有性别,没有长幼。
你们的罪孽,你们的欢乐,
你们的谋杀,你们的淫乐,
我们看来只是一场戏剧,
像旋转的太阳,
每一天都是我们最长的一天。
对你们的放纵生活我们安详地点头,
我们静静地凝视旋转的星星,
呼吸宇宙之冬的清凉空气,
天之骄龙是我们的朋友。
凉凉的;永不变化
我们永恒的存在,
凉凉的,像星星那样明亮
我们永恒的欢笑。
我写完诗,玛丽亚来了。我们愉快地吃了饭,然后走进我们的小房间。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漂亮、热乎、亲切,她让我尝到了各种柔情、温存、游戏,我觉得对人再热心也莫过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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