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到了一点钟我就非常失望恼火,悄悄地潜回存衣处,想穿上大衣离开。这是一场败仗,是重新跌落为荒原狼(56),这样做赫尔米娜几乎不会原谅我。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一边吃力地挤过人群,向存衣处走去,一边仔细地向四周观看,是否会看见一个女友。然而谁也没有看见。现在我站在存衣处前,柜棚后面那位彬彬有礼的先生已经伸出手来接我的存衣牌,我伸手到背心口袋里掏存衣牌——存衣牌不见了!见鬼,怎么又碰见这种事!先前,我悲伤地在各个大厅转悠,坐着喝那没有什么味道的酒时,我一边进行着思想斗争,想下决心离开,一边伸手到口袋里,每次都摸到那块又圆又扁的牌儿。现在它却不见了。什么事都跟我作对。
“存衣牌丢了?”我旁边一个穿着红黄衣服的小鬼尖声问我。“伙计,那你可以拿我的。”他说着就已经把他的存衣牌递过来。我机械地接过存农牌,在手指间翻过来翻过去,转眼间,机灵的小家伙消失不见了。
我把又小又圆的马粪纸片凑近眼睛,想看看是多少号,这时我才发现,上面根本没有号,只是写着几个潦草的蝇头小字。我请存衣处的工作人员等一会儿,走到最近的一盏灯下看写的是什么。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涂了几行,字迹很难辨认:
魔剧院今晚四点开演
——专为狂人而演——
一入场就要失去理智,
普通人不得入内。
赫尔米娜在地狱里。
我就好像操纵线一度从表演者手中脱落而僵死麻木了片刻后才活跃起来、又跳又舞地重新开始表演的木偶,被魔索牵拉着,充满活力、生气勃勃、情绪热烈地又跑回到我刚才疲乏地、无精打采地逃离的熙攘嘈杂的人群中。没有哪个罪人会这样急于进入地狱。刚才,漆皮皮鞋还挤得我脚疼,充满浓烈的香水味的空气熏得我恶心讨厌,厅里的热气使我疲乏无力;可是现在,我随着每步舞的节奏,敏捷地迈着较快的步伐通过所有大厅,跑向地狱。我感到空气里充满了魔力,我似乎被那暖气,被所有狂热的音乐,被那色彩的海洋,被那女人肩膀的香气,被那千百人的醉意,被那笑声、舞蹈节奏,被那千百双眼睛的异样光彩抬起来摇晃着。一位西班牙舞女飞到我的怀里:“跟我跳舞!”“不行,”我说,“我必须到地狱去。不过很愿意吻你一下。”假面具下鲜红的嘴唇向我挨近,接吻时我才认出这是玛丽亚。我紧紧地把她搂到怀里,她那丰满的嘴像一朵成熟的夏玫瑰。我们嘴唇挨着嘴唇,立刻跳起舞来,从帕勃罗身边跳过,他爱恋地吹着他那根萨克斯管,他那美丽的动物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同时又有点儿心不在焉地跟踪着我们。我们跳了还不到二十步,音乐就停了,我很不情愿地放开马丽亚。
“我很想再和你跳一次,”我说,我陶醉在她的温情之中。“来,玛丽亚,跟我走几步,我多么爱你美丽的双臂,再让我换你一会儿!可是你看,赫尔米娜已经在唤我。她在地狱里。”
“我已经想到了。再见,哈里,我仍然爱着你。”她跟我告别。夏玫瑰这样成熟,这样芳香,她就是告别、秋天和命运的象征。
我继续往前跑,穿过挤满人的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进入地狱。孤单,漆黑的墙,亮着刺眼的、凶神恶煞似的灯,魔鬼乐队狂热地演奏着音乐。在一把高高的柜台椅子上坐着一位漂亮的小伙子,他穿着礼服,没有戴假面具。他用讥嘲的眼光打量了我片刻。小房间里约有二十对舞伴在跳舞,我被舞者的旋流挤到墙边。我贪婪而又害怕地观察所有的女人,她们大多数仍戴着假面具,有的在向我笑,但是没有赫尔米娜。那漂亮的小伙子从高高的椅子上向我投来讥嘲的目光。我想,下一次休息时,她就会来喊我的。舞曲结束了,但没有人来。
我走向设在低矮的小房间里的酒吧。我走到小伙子座椅旁边,要了一杯威士忌。我一边喝着酒,一过细看年轻人的侧影。这人好像很熟,很招人喜爱,像远古时代的一幅画,正因为蒙上了一层年代久远的静静的灰尘而变得非常珍贵。噢,我内心忽然颤抖了一下:那不是赫尔曼,我年轻时的朋友吗!
“赫尔曼!”我犹豫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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