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地(10)

2025-10-09 评论

    水又黄又硬,用它洗衣服起不了泡沫,全是小粗粒,衣物变得又灰又脆。
    瘦削的女人们套着长长的罩衫飘过街道。
    她们的衬衫披肩皱皱巴巴,头巾尖尖翘翘地搭在头发上,围成有棱有角的空壳,在无事可做的上午,她们走进商店买酵母,或者一小盒火柴。
    她们揉的生面团就像怪物一样膨胀起来,在酵母的作用下醉醺醺、迷迷糊糊地在房子里爬。
    年老的妇女在早餐时大声啜吸牛奶上厚厚的油膜,嚼着蘸湿的甜面包,眼角还挂着前夜的眼屎。中午,她们咀嚼环形白面条里的淀粉。
    冬日的下午,她们倚窗而坐,用粗糙的羊毛织长袜,把自己也织进去,袜子越来越长,像冬天一样漫长,袜子有脚跟、脚趾,还长了毛,似乎自己就能走动。
    棒针上方的鼻子越来越长,泛着油光,像烧熟的肉。水滴在鼻尖停留了一会儿,亮闪闪的,然后落入围裙,消失不见。
    墙上挂着她们的结婚照。她们平整的衬衫上、头发间戴着沉重的花环。纤细美丽的手放在腹前,脸庞年轻而忧伤。旁边的照片上,她们的手里抱着孩子,衬衫下是圆圆的Rx房,身后的车上,干草堆得老高。
    编织的时候,她们的下巴上长出细碎的须发,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灰暗,偶尔,其中的一根会误入长袜。
    她们的小胡子和年龄一道增长,鼻毛从鼻孔里探出来,肉疣凸出头发。全身长毛,再没了Rx房。当她们完成衰老的过程后,就和男人一般无二,接着就决心走向死亡。
    外头的白雪闪耀。狗在路旁撒尿,在雪上留下点点黄斑,给矮树丛冻僵的残枝败叶剥下衣服。
    村边的房屋群变得低矮,平坦得叫人看不清楚它延伸到哪里。村庄越过遗忘在田地里的满是节疤的粗大南瓜藤,匍匐进山谷里去。
    天黑下来的时候,孩子们提着恐怖的醉眼南瓜灯穿过村子。
    南瓜瓤被刮净。空壳上挖出两只眼睛、一只三角形的鼻子和一张嘴巴。
    南瓜壳里支起一根蜡烛。火光从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空洞里透出来。
    孩子们摇晃着这被割下的头颅穿过黑暗。他们哭着跑进房子。
    成年人从旁走过。
    女人们把披肩再拢紧一些,手指停在流苏边。男人们用厚厚的大衣袖子捂住脸。
    风景融化在暮色里。
    我们房子的窗户像南瓜灯一样透出光亮。
    医生住得很远。他有一辆没有灯的自行车,把手电筒系在大衣扣子上。我不知道哪个是医生,哪个是自行车。医生来得太迟了。我父亲把肝都吐出来了,它在桶里发臭,像腐烂的污泥。
    我的母亲瞪着超大的眼睛飘到他面前,用巨大的揩碗布把风扇到他脸上,一边哭泣。
    在父亲掏空的头颅里,蜡烛一直嘲笑到最后。
    村子边上扔着旧炊具。缺底的报废变形的锅子,生锈的桶,灶台破裂、少了支架的经济炉,满是窟窿的炉管。小草从一个没有底的洗脸盆里长出来,顶着亮黄色的花序。
    蠕虫啃噬着黑刺李苦涩的果肉,薄薄的蓝色果皮上淌下一条无色的汁液。
    灌木丛的内部,树叶快要窒息了。枝条互相挤压,伸出土沟,它们不断生长,末端变成长长的尖刺,为了寻找光亮而改变形体。
    山谷里有一座钢铁做的坚固桥梁,火车从上面开进同一片平原,开进另一个居民点,那里也和这座村庄一般无二。大桥下面,冬天是雪,夏天是一片阴影。从来没有过水。河流不理会这桥,河水从桥的旁边流过。在炎热的夏日,羊群会聚集到这里。
    荨麻把它飘移不定的阴影赶进村子。它带着火焰爬到手上,留下肿胀的红色伤口,火苗舔舐着鲜血,直疼进手上的条条血管里。
    鸭子潜入池塘温暖的淤泥里。在另一岸钻出水面的时候,身上又白又干,好像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鸭子很肥,翅膀萎缩,充血的小脑袋早就忘记了自己是飞鸟。
    女人们用它们的羽毛清扫桌面上的面粉和面包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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