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的存折空空的如同白雪。钱都用在了冬天的木柴上了。
雪融化时,有吉普赛人在院子里吆喝。他要用炊具换老式钢笔。他顺带拿走了卡尔的眼镜。
卡尔要离开这个国家。他向当局递交了申请。
卡尔的弟弟在夏天来了,带来了八千马克。有钱的政府为了卡尔向没钱的当局也付了那么多钱。
到了秋末,城市土地局的人来了。他们把房子折成钱,相当于两倍的工资。卡尔点了一遍钱。卡尔的肺把怒气挤进了心室。
卡尔拿了房子折成的钱,买了一件大衣。
卡尔从粮仓里拿出一把斧子。院子里,雪花在犹犹豫豫地落下。卡尔穿着他的这件大衣,把葡萄藤的根一一刨了出来,一直刨到深夜。
在犹犹豫豫的雪中,卡尔把自己也从葡萄藤中刨了出去。
卡尔踩着葡萄藤的头部,离开了这个国家。
如果我说,马丁的死亡是因为那只鸫鸟,有谁会相信我呢。
我记不清楚是哪一年了。我说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村子后面的山岗周围刮起了一阵风,风卷着红色的云团压在树叶上。这天的早晨变成了一个玻璃罐,村子变成了罐底的一堆石头,又小又黑,就像一个屎壳郎,在地上的粪堆里翻来翻去。只有一只鸫鸟从罐子的上方飞过,它的头是红色的,因为是从山岗那边飞过来的,带过来了那边的云团。在它飞行的下方,我们家的房子,我们家的院子,我们的村子被一条长长的影子覆盖住了,看不见。我在用我的围裙搬木头。搬的路上,木头差不多要把围裙下面的肚子给拉开一道口子。雅各布拎着一个咖啡色的木质行李箱从阁楼上下来。木箱喀啦喀啦的。雅各布让阁楼的门大敞着。他的背后是一个黑色的大洞。有一股面粉和死耗子的味道。我抱着木头站在阁楼楼梯旁边。我说:雅各布,跟他再说一遍,不要走。雅各布没有说话,拎着箱子从我面前走过。他给我开门。我抱着木头从他的手边走过,走进房间。雅各布把箱子放在桌子上。我把木头扔进炉边的篓子里。雅各布从箱子里取出空马蜂窝。他的手上粘着蜘蛛网和死苍蝇。马丁站在镜子前,在梳头。雅各布说:马丁,妈妈说,要我再告诉你一遍,你不要走。雅各布在看箱子。马丁在照镜子。他的分头如同一根线,从前额一直延伸到头顶。他的脸是红的,如同鸫鸟的头,如同山岗上的云团。马丁用梳子前后梳理头发。他看着自己在镜子中的脸,大声说道:我要走,就不要拦我。村子里有点本事的,迟早都会走。他的目光在玻璃的深处发光。雅各布在桌子上放了五个大鸡蛋。他说:给他带点煮鸡蛋上路,煮硬点。我用勺子把鸡蛋放进锅里,鸡蛋沉进热水中。我哭了,鸡蛋在锅里打转。马丁用黄油纸包了一块猪油,用旧报纸包了一个圆面包和厚厚的洋葱,把东西全部放进木箱的衣物之间。雅各布递给他一件衬衫,说:带上你的羊毛袜,冬天用。我用围裙捂住脸,说,声音大得差不多是在叫喊:“马丁,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不要走。”关于那只鸫鸟我一个字也没提。鸡蛋在锅里打转。炉子在闪烁,是红色的。
雅各布和马丁从我身边走过。可以看见他们的脚步间有一个咖啡色的木箱。我不知道是谁在拎箱子,可能是雅各布。因为当年我们的村子都是这样。当儿子们上战场时,父亲们会把箱子一直拎到火车站,上火车,一直到战场的边缘。在马丁之前的那些人,我是在他们那儿看见过的。我看见过父亲们拎着箱子从窗前走过,我还看见过儿子们空着手在走。我看见过走路的样子,紧挨着石子路的边上,几乎是走在草地里。每次我单独一个人在房间里,我都会想:幸好马丁不在房间,幸好他没有看见。我还在想:也许他没发现有多少人走了。但是鸫鸟依然一家一家地飞。飞过村子。飞过年月。
我跟在马丁和雅各布后面。他们走得很快。我和他们之间是街上随风刮来的杂草。他们默默地走,我轻轻地迈步,为的是不让我摇摇晃晃的裙子打扰了他们整齐的步伐。山岗的顶上漂游过树叶。早晨将要过去。罐子变成了一个透明宽边的碗。水冷冷地漫过村子。我边走边寻找着水的边缘,这时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说过:水是一面凶狠的镜子。它会抖动,会把我们弄得冰冷。她当时说这话的时候,脸俯在洗衣台上,辫子垂在洗衣盆里。在想的时候,我看见那两个宽阔的背影在我前面。透过漫过村子的水,我听到了鸫鸟在歌唱。我用眼睛,用太阳穴,用额头寻找鸫鸟。它不在漫过村子的水里。它唱的声音很大,但是唱出来的不是歌。马丁后背的衣服在颤抖。当我不能用眼睛固定住这个颤抖时,我想起来,几年前我曾经听到过马丁的大衣发出过这种歌声,他的后背发出过这种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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