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长,卧铺可不可以用用?”有人这样问。不错,原来这里是三等卧车车厢。
“可以吧,这种困难的时候……”
有些学生在卧铺上躺了一下,可是毕竟不安心,又起身瞧着窗外。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尽管是呆在车厢里,耳朵也被震聋了。前面提到的那个老太太这时又热心念起佛来,这中间还夹杂着朝鲜孩子的哭声。
“啊!水涨上路轨啦!”
不知是谁这样一讲,大家都站到北窗下去了。洪水虽说还没有来到这列下行车的路轨下面,可是已经淹到土堤边缘,旁边的上行车的路轨下面也快要浸水了。
“列车长,这个地方安全吗?”一个三十来岁像是大阪神户地方的太太问道。
“这个……要是有更安全的处所可逃,还是逃走的好……”
贞之助呆呆地守视着一辆人力车被卷在旋涡中漂了过去。他走出家门时还说自己不做冒险的事,一遇危险,就会中途折回,可是现在不知不觉已经陷进这样的状态之中。不过毕竟还不至于“死”。他心里似乎有这种想法:自己不是妇女或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总有办法对付,没什么大不了。这时他忽然想起妙子去上学的那个西服学院的校舍大部分是平房,非常令人忧虑。这才想起刚才妻那副小题大做的担忧样子,当时还觉得反乎常识,其实乃是出于骨肉之亲的一种预感。他脑子里特别亲切生动地跃现出六月五日、一个月以前妙子跳“雪”舞的姿态。那天全家围着妙子拍了照,当时幸子还无缘无故地热泪盈眶了,这些情景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的回忆里。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妙子说不定正爬在屋顶上大声地呼救着,自己和她近在咫尺,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自己难道只能永远呆守在这里吗?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即使稍稍冒点儿风险,无论如何也得想方设法把妙子带回家,否则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想到这里,妻那满脸感激的笑容和先前那副绝望的哭丧着的脸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心里想着这些事,眼睛却注意看着窗外。正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令人喜出望外。不知什么时候路轨南面的水渐渐退去,到处露出砂土;路轨北面的水反而上涨了,水波越过上行线的路轨,渐渐向下行线这方面涌来。
“这边的水退啦!”一个学生叫喊。
“啊,真的退啦。喂,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走了。”
“到甲南女子学校去吧。”
学生们先跳下车,大多数人拿了提包,背着衣包跟着下车。贞之助也是其中的一个。他拚命跑下土堤,这时洪波从北面向列车袭来,发出惊人的声响像瀑布那样从头顶泻下来。一根柱子打横里突然冲来。他好不容易逃出浊流,来到退了水的地方,可是一下子两脚深深陷进砂里,直没到膝盖上。噗嗤一下拔出脚来时,一只皮鞋又掉了。噗嗤噗嗤地拔脚走了五六步,又碰上六尺宽的激流。前面的人涉水过去时几次都差点被水冲倒。水势的湍急没法和背了悦子涉水那次相提并论。有两三次他走到半中间,自己知道要被冲倒了,不行了,好不容易才渡过难关,又噗嗤的齐腰陷进泥淖,急忙抱住电线木爬了上去。甲南女子学校的后门近在三四丈路之前,除了跑进去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这三四丈路中间又有一条山洪,后门近在眼前,却过不去。这时后门忽然开了,有人伸出一只熊掌般的大手,贞之助攥住那只手,好不容易才被他拖进门。
第六章
那天雨势的真正衰退,是在下午一点钟以后,不过水势始终没有减退,直到下午三点钟左右,雨才完全停止,天上随处露出青空,水势才一点点退下去。
幸子看到太阳出来,就到露台芦棚下去张望,只见雨后的草坪格外碧油油的,两只白蝴蝶在草坪上飞舞,紫丁香和檀香树中间那片杂草丛生、积了水的处所,鸽子飞到那里去找寻食物,那光景简直悠闲宁静得很,山洪暴涨的痕迹这里一点也看不到。停电、停水以及停煤气是受灾区的一般情况,可是这里除了自来水之外,还有水井,所以喝的和用的水全有,幸子估计到丈夫他们回家时一定是浑身泥浆,早已吩咐烧好洗澡水等候。悦子被阿春邀了同去看附近一带的灾情,屋子里静得鸦雀无声。只听到邻居的男仆和女佣一个接一个来后门口讨水,因为马达停了,他们把吊桶扑通一下抛进井里打水;还不时和阿秋、阿花讲些水灾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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