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滋干再也没见到过母亲。对他来说,所谓‘揭亲”,不过是五岁时只看了一眼的那张泪眼朦胧的面容的记忆,和沁入肺腑的熏香的感觉,而且这记忆和感觉四十年来在他的头脑中被滋养培育,越来越被美化,被净化起来,与实物的差距越来越遥远。
滋干对于父亲的回忆比母亲晚一些,大概是从他不能与母亲相见以后开始的吧。
因为在那之前和父亲亲近的机会非常少,而那以后父亲的存在突然间鲜明了起来。他记忆中的父亲,是个完完全全被心爱的人抛弃的,孤独可怜的老人。母亲不惜为平中的歌流泪,但是,滋干从没听母亲说过她对父亲的真实想法。被母亲抱在怀里时,滋干从没跟母亲提起过父亲,母亲也一次也没有问过“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之类的话。而且,无论援歧还是其他侍女,竟然都同情平中,没有人谈论国经,惟独乳母卫门是个例外。
我对滋干说:“少爷想念母亲是可以理解的,但真正可怜的是你父亲呀。”“你父亲非常寂寞,你要多关心安慰他呀。”等等。她并没有说过母亲什么坏话,但她好像知道母亲和平中的事,对为他们牵线的被歧抱有反感。自从知道连滋干也被利用来传递情书后,更加憎恨踱歧了,滋干不能去见母亲,也许跟这些事有关系。乳母曾用可怕的眼光瞪着滋干说:“少爷去见母亲可以,但不要给别人带什么信唤。”
母亲出走之后,父亲懈怠公务日渐增多,常常整天足不出户,病低怄的躺着。看起来非常。憔悴,郁闷压抑,这样的父亲在孩子眼里更加可怕,难以亲近,怎么谈得上去安慰他呢。乳母告诉滋干:“你父亲是个和蔼的人,少爷去看望的话,他一定很高兴的。”有一天乳母硬拉着滋干到父亲的房门外,说了声“快过去吧”,就打开拉门,把滋于推了进去。本来就瘦弱的父亲,现在更瘦得眼窝凹陷,银色的胡须乱蓬蓬的,好像刚刚起床的样子,像一只狼似地坐在枕头旁,父亲瞧了他一眼,滋干一哆瞟,到了嘴边的“父亲”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百来。
这对儿父子互相对视着,慢慢地滋干内心的恐惧融化了,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甘甜感觉所代替。起初滋干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后来他发觉是母亲常用的熏香味儿充满了这个房间。再仔细一看,父亲的周围摊着一片母亲的内衣、单衣、外套等等。突然父亲问道:
“和子还记得这些吗?”说着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拎起了一件华丽的衣服。
滋干走过去,父亲双手捧着衣服伸到滋干的面前,跟着又把衣服贴在自己的脸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然后慢慢抬起了头。
“和子也想见妈妈吧?”
父亲用一种亲切的,寻求同感的口气问道。滋于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父亲的相貌,他眼角积着眼屎,门牙掉光了,声音嘶哑,听不清他咕峻的是什么。父亲说话时的表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只是一门心思,执拗而认真地盯视着滋于,于是滋干又害怕起来。
“晤”
滋干只是点头,不敢说话。
于是父亲锁起眉头,不高兴地说了句:
“好了,去玩儿吧。”
从那以后,滋干有好一阵没有再去父亲的房间。乳母告诉他“你父亲今天也在家”时,他反而尽量不到父亲房间那边去了,父亲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不出来。滋干偶尔路过父亲房门外时,总要偷听里面的动静,里面静悄悄的,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滋干猜想,父亲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样,把母亲的衣服都翻出来,沉浸在那浓郁的熏香中了吧。
过了一些日子,大概是第二年的一个晴朗凉爽的秋日,下午父亲难得来到庭院里,呆呆地坐在胡技子绽开的水池旁。滋干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觉得父亲就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地在路旁歇息的旅行者似的。他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袖口和领子都破了口子,也许是伺候他的人走了,也许是他不让待女们碰他的缘故吧。
滋干望着西斜的太阳光照下的父亲,那柏槁的脸颊泛着辉光,但是他仍然不敢走近父亲,站在五六步远的地方,听见父亲嘴里咕味着什么。
看样子不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是有节奏地背诵着什么。父亲完全没注意滋干在旁边,眼睛茫然地凝视着水面,同样的句子反复吟咏了两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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