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10)

2025-10-09 评论

    众所周知,从前课徒学艺,管教得也十分严格,徒弟得刻苦练习,备尝艰难,有时还要受师傅的体罚。在今年(昭和八年)①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闻》②的星期特刊上,载有小仓敬二君写的报道文章,题目是《木偶净琉璃艺人血淋淋的学艺记》,文中说,摄津大掾③死后的名手,即第三代越路太夫④,他的眉间留有一大块伤疤,形如新月,这是他的师傅丰泽团平⑤骂着“你到何时才能记住哪”的时候,用拨子把他掠倒在地造成的。又说,文乐座的木偶戏演员吉田玉次郎的后脑也留有同样性质的伤疤,这玉次郎年轻时陪师傅——大名人吉田玉造——演《阿波的鸣门》⑥,师傅在“捕捉”一场里主持十郎兵卫这个木偶的表演,五次郎负责操纵这木偶的脚的动作。当时五次郎无论怎么努力让十郎兵卫的脚摆出规定的程式,还是不能中师傅玉造的心意,只听师傅骂了声“笨蛋”,操起格斗用的真刀,猝然朝徒弟的后脑啪地砸了下去,被这刀留下的伤疤至今犹新呢。而这位砸了玉次郎的玉造也曾被他自己的师博金四抡起木偶十郎兵卫砸破过脑袋,木偶被血染红了。玉造向师傅要来了那只砸飞了的血迹斑斑的木偶的腿,裹上丝绵,收在白木箱里,还不时取出来,象在母亲的灵牌前叩头似地礼拜一番。玉造常常哭着对人说:“要是没有挨木偶的狠揍,说不定自己就以平庸的艺人而终此一生了。”
    ①昭和八年是1933年。
    ②《大阪朝日新闻》创刊于明治十二年一月二十五日。《东京朝日新闻》创刊于明治二十一年七月十日。现在已合为《朝日新闻》。
    ③指竹本摄津大掾(1836—1917),越路大夫二世,有盛名。
    ④指摄津大掾的门徒竹木越路太夫(1865—1924),1903年继位。
    ⑤丰泽团平(1827—1898),操三味线的名家。
    ⑥指平松半二等人合作的净琉璃《倾城阿波鸣门》,藩士阿波十郎兵卫是主角之一。
    上代的大隅太夫在学艺时期里,一看就象条笨牛,遂有“阿呆”之称。但他的师傅倒是那位有名的丰泽团平,俗称“大团平”,是近代三味线的巨匠。有一年盛夏时节,在一个闷热的夜晚,这位大隅在师傅家学《树荫下的交战》①中的《壬生村》,其中有一句词儿叫“放护身符的袋儿是遗物哪”,大隅怎么也念不好。他念了又念,反反复复念了许多次,仍旧得不到师傅的首肯。师傅团平放下蚊帐,在帐子里听,大隅却在蚊子的叮咬下,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无休止地反复着。夏夜易逝,这时天色开始发亮了。师傅呢,大概是累了吧,象是睡着似的,但始终没说“可以了”。而“阿呆”也真有特点,竟然拚命坚持着,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地念。后来才听到团平在蚊帐里说:“行了。”原来这位象是睡着似的师博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呢。
    ①这是一出净琉璃,颇有名。《壬生村》是其中的第九段。
    大凡这一类的轶事,真是不胜枚举,绝不限于净琉璃的太夫以及木偶戏演员,在生田流派别的筝以及三味线的传授上,也有同样的情况。而这方面的师傅多为盲人检校,不具者通常会有的脾气执拗的人也多,严厉苛待徒弟的现象看来不会没有。春琴的师傅春松检校的课徒法也是素以严厉著称的,这一点己如前述,其动辄开口大骂,并抡拳教训。由于这些师徒往往都是:为师者是个瞎子,为徒者也是个瞎子,所以徒弟挨骂受打时,每每渐向后退避,遂有抱着三味线从二楼亭子间的楼梯上滚落下去的事件发生。后来,春琴悬起“琴曲指南”的牌子课徒之后,就以授艺严酷闻名,其实,这仍然是承袭了其先师的旧法,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不过,春琴是在教佐助的时候起就开始采用这一套教法了,也就是说,这种办法早在春琴于幼年时期任女师傅的游戏时已经萌芽了,后来逐渐完整起来,变成了这副真面目。
    有人说,男子作师傅,苛责徒弟的事可说不胜枚举,但是,一个女子对待徒弟竟然又打又骂——象春琴这样的例子,似乎不多见。看来,春琴大概有几分残虐的本性,她可能借口教艺,来享受一种变态的两性方面的欢乐。这一些猜测究竞是否符合事实,而今当然很难下结论,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很清楚的——孩子在作“假烧饭”的游戏时,必定完全模仿大人的样子,春琴自己虽然受到检校的宠爱而皮肉未曾挨过棍棒,但是平时耳濡师傅的言行,幼小的心灵里懂得了为人师者就是那么干的,于是早在游戏的时候已经模仿起检校的言行,应该说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日积月累,也便成了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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