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那是因为春琴系鵙屋家的千金小姐,纵然有严师,也不能象教普通门徒那样严厉,手下多少也要留点儿情吧。何况春琴又是一位不幸眼瞎没多久的怪可怜悯的富家少女,见后是会产生出庇护之情的吧。不过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于为师的检校爱怜春琴的才华而不胜钟爱她的缘故。他关心春琴胜过关心自己的孩子。春琴偶有小病而不能来学习时,他会立即差人去道修町探问,或者亲自拄杖去探望。他常为自己有春琴这样一个徒弟而得意,到处宣扬,还在同行的门徒们大聚会的时候,公开号召说:“你们大家应以鵙屋家小姑的技艺为楷模!(注:在大阪,人们把富家小姐的“小姐”呼作“大姐”或“大姑”。与称叫长姐相对应,就称叫季妹为“小大姐”或“小姑”。这种称呼法沿袭至今。春松检校也曾作过春琴的姐姐的启蒙老师,有亲如一家人的关系,遂这么称呼春琴了。①)你们往后是要凭这行当吃饭过日子的,在本领上却不及一个弄了玩玩的‘小姑’,我真替你们担心哪。”而在出现一些责难他过分偏爱春琴的讲法时,他就说:“胡说八道。为人师者,应该是要求严格才是真正的爱护学生。我没有责骂过春琴这个孩子,正说明我对她还不够关怀。这孩子在技艺上很有天赋,领会得又快又准确,即使我不去管她,她也能达到所要求的水平。如若认认真真地加以指点,她将会脱颖而出,令人生畏。这就可能使你们这些专职学艺者感到棘手了。我是想:‘何必如此教诲一个养尊处优的富人家姑娘,应当竭力使禀性迟钝者得以自立……’你们却是多么不明事理啊!”
①此注是作者自注。
春松检校的家在韧,离道修町鵙屋家的店铺约为一公里。春琴每天在小伙计的搀扶下,前往学艺。这少年小伙计当时名叫佐助,也就是后来的温井检校,他和春琴的因缘萌于此时。
佐助的情况正如前述,江州日野人氏,家中也是做药材生意的,据说其父其祖在见习时期,都到大阪来过,并在鵙屋处供职实习。对佐助来说,鵙屋家其实是自己家历经几代的东家。佐助长春琴四岁,他是十三岁方始来实习的,春琴是年当为九岁,也就是说春琴已经双目失明了。可见佐助来时,春琴那美丽的眼睛已经永远失去光辉了。
佐助对这件事——对自己一次也没有看到过春琴的明亮眼神一事,不但至终没有抱恨,反而觉得是一种幸福。如若看到过春琴失明之前的面目,也许会觉得春琴失明之后的面貌有所不足了吧。而现在,他有幸能觉得她的容貌没有任何不足的地方,能一开始就感到春琴是十全十美的。
现今,大阪的上流家庭竞相把住宅移往郊外,千金小姐也爱上了体育运动,经常接触野外的空气和日光,所以从前那种深居闺阁、足不出户的佳人式千金小姐已不复存在了。但是现今还在市区居住的孩子们,体质往往显得纤弱,脸色等也都是苍白的,与乡间长大的那些少年男女的健康而发亮的肤色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说得好听点儿,这是白皙洁净,说得不客气的话,乃是一种病态。这不光指大阪,而是大城市里普遍存在着的现象。不过江户②有点例外,那里的妇女也以肤色微黑为荣,所以人们的皮肤不如京阪①的白净。
①江户是东京的旧称。
②指京都和大阪。
举凡在大阪的旧式家庭中长大的公子哥儿们,都象出现在戏台上的少爷那样,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直到三十岁前后,脸上方始泛出红褐色,肌肉丰满起来,身子顿时发胖,严然是位气度不凡的绅士了。而在此之前,他们简直同妇女差不多,肤色白净。在衣着的选择上,也都偏爱柔媚的。更无论旧幕府时期的富商家的小姐了,她们在令人窒息的深院闺楼中长大,肌肤是近于透明的苍白和细腻,在来自乡间的少年佐助的眼中,这些女子是多么娇嫩,多么妖艳啊!
其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春琴的大妹妹六岁。在初次进城的佐助看来,无不都是偏僻的乡村里罕能见到的少女。特别是双目失明的春琴,自有一种不寻常的气度震撼着佐助。他甚至感到春琴那垂下的眼帘要比她的姐妹睁大着的眼晴更亮、更美,大有这张脸非如此不行的感受,觉得这正是她的天然面目。
据说“春琴在四姐妹中最美”的论点是占有压倒优势的,如果确有其事,很难说其中没有几分怜惜春琴是个残废的感情在影响着人们吧。不过,佐助却是个例外。后来,佐助对流言说自己之所以爱春琴乃是出于同情和怜悯,不由感到无比的恼火,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这样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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