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村长也是这样,他同样明确地表现出对K.的强烈反感,尽管这种反感的表达与前述有着细微的差别。“您是作为土地丈量员被接受的,可是我们没有工作给您……没有人留您在这里,但这不是驱逐……谁敢驱逐您呢,土地丈量员先生。前面那些问题的不清晰已经欠了情,应该客气地对待您。只是您看上去过于敏感。”
在犹太民族漫长的受难史中,人们曾经听到过所有这些声音。K.以可怜而又可笑的方式遭到了失败,尽管他曾以那么严肃而又认真的态度来对待一切。他始终是寂寞的。在这部长篇小说经过的所有不愉快的场面之上,在所有无事得来的不幸上隐隐约约地晃着这个口号:这样不行。要想扎下根来,必须寻找一条新的、完全不同的途径。
在1914年写的一个残篇中,卡夫卡将这同一个基本感觉表述得更加尖锐。“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来到一个村庄,这里我从未来过,”这篇小说延伸至笔记本中十四页处,然后遗憾地中断了,这是小说开头的话,“在农民的庭院前面到处看得到高大、古老的树木。刚下过雨,空气清新,一切都是那么宜人。”大墙上的一扇门敞开了。佃农的孩子们探出头来张望,看是谁这么晚黄昏时还经过村庄。叙述者吓得够呛,但他从一个过路人那儿打听到了情况。“外来人容易对一切都感到奇怪,”他微笑着表示歉意。叙述者想在村子里过夜,去找一家旅馆,受到了观察。与他说话的第一个人对其妻子说:“我只是还想看看这个人将在这里干些什么。他是一个陌生人。他完全没有必要窜到了这里来。你瞧吧。”卡夫卡继续说:“他谈论着我,当我是聋子,或者当我不懂他的语言。”接着是与这对夫妇的一番可怕的对话。这个外来人在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个过夜的床位。这里一半是或全部是不曾挑明的敌对空气,一切都发生在这种空气中。“哪怕收留我对你们来说有一丁点儿不便,就请你们坦率地告诉我,我根本不会坚持。那样我就到客栈去,反正我无所谓。’‘他话这么多’,那女人轻声说。这不是侮辱吗?竟用侮辱来回答我的彬彬有礼,但这是一个老妇人,我没法反击。于是这个女入这句收不回去的评语在我心里起的影响比它应该起到的要大,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也许正是我之不反击。我感到我理应受到某种责备,倒不是因为我说话过多,事实上我只是说了非说不可的话;而是出于其他非常接近我的存在的原因。”最后描写的是,这个外来人无意地由于笨拙和误解将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使整幢房子一片混乱。
短篇小说《歌女约瑟芬,或曰鼠族》是卡夫卡最后一篇完成了的、由他亲自交代付印的作品。在这篇小说里,犹太人问题的阴暗方面、犹太人处境的不稳定也表现得很清楚。至于对这群受追捕、无庇护的老鼠的描述直接影射是什么民族,恐怕根本无须明言。在这个民族最深的困境中却始终存在着明星、文人、领导“人物”的虚荣性:这里以特别强烈的讥讽描写中心人物,这个中心人物相信这个世界期待着的只是他,是他唯有的一句救世语言。这里涉及的可惜也是一种恰恰在犹太人政党和文学事业中特别常见的现象:某个人认为只有自己负有责任,而对别人建议、做和说的一切,以居高临下的嘲笑当做无关紧要的一笔抹杀,或者几乎不加注意。——可别误解我的意思!无所托庇的老鼠们的处境同时也是一幅具有普遍意义的图画,是与恶的魔鬼势力进行斗争的孱弱的人类之象征。虚荣的预言家在其他民族中也存在。正是由于那不负责任、不讲良心的“著名人物”昏昏沉沉的状况在犹太人中处于犹太大众苦难和心灵苦难的特别耀眼的光照下,它便仿佛是人类普遍苦难的特别尖锐的微型画像,一种以漫画手法显示的清晰的缩影。
在《约瑟芬》中同样有通往积极解决的道路(这恰恰发生在卡夫卡最后完成的作品中,我觉得不能等闲视之)。女歌手约瑟芬抗拒着她的人民,在人民面前躲藏起来,而这个民族是这般狂热地欣赏她的艺术,甚至将之视为不可或缺的。于是:“但这个民族是安静的,不流露失望情绪、自以为是的一个内向的群体。他们几乎是(虽然表面现象不是这样)只知给予,从不接受,对约瑟芬的东西同样如此。这个民族继续走着它的道路。而约瑟芬却注定要沦落。马上就会到来这样的时刻——她最后的口哨声响完,更无声息。这是我们的民族永恒的历史上一段小插曲,老百姓会克服这一损失的。”将个人汇人民族的命运之中,同时对良心做最严厉的检验,在个人自由的基础上悔过自新,这是要求个人主动配合的。这部传记的读者会找到足够的依据,来证明卡夫卡是如何在他独特的犹太人处境中寻求着与民族的联系的。——卡夫卡自然不相信单靠改变地理上的地点就足以达到这个目的;心灵的皈依在他看来同样是需要的。两者都必须进行,两者都是必要的。心灵中的皈依——和外部生活条件的正常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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