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16)

2025-10-09 评论

  “我在搞拍片工作那会儿,和‘机关’相识啦,所谓机关是起初的暗语。你知道有种人叫‘女炫’①吧,那是以贩卖妇女为业的,而这是转卖男人的职业,即男炫。比方说吧,如今发现一些搞同性恋的青年男子,若不搞就苦不堪言,那么就把他们往这个方向引。某个影片公司有个董事,他就在悄悄地物色着同性情人,他和那作为牺牲品的小伙子要通过所谓‘管道’才能联系上。也有时把那些好色贪财的小伙子介绍给要找男子的妇女。就是这样的男炫,跑到我和那个小提琴店里的店员朋友跟前,提出四十岁女子有变态性欲要求的事。那家伙是个女演员,是得过什么演技奖的大名人,现在这世上,连条狗都能叼回个特别演技奖哩。我是想在对性这个命题把我自身意见的卡片数再增多一张。到末了,我发现自己在此处已无法安身,出了大事哩。”
  ①指江户时代拐骗妇女转卖给妓院的人贩子。“这事儿搞得多荒唐,你所谓性这个命题的卡片是怎么回事?”我说作答。我们俩在银座的暮色下杂沓的人群中快步朝前走。却不料斋木犀吉说起了这段话:“呵,我看过你的两篇小说了。你说是一种在女子肌体上穿一件既短又薄贴肉衬衣那样小阻力的文体,可实际你发表的小说不是类似于中世纪斯拉夫骑士有全身甲胄那种阻力的文章吗?”这样,我们俩各自向对方说出了一段侮蔑性的话。我们从此默无一言像仇人般警戒着对方,可仍然肩并肩悄悄地朝前行。
  在这家银座的西服店中,斋木犀吉由悬挂着的西服半制品堆里,为我挑出一套深紫色的西服。这套服装至今仍是我所有服装里的最上品。
  目前我回忆起,在斋木犀吉为我挑选服装时,已经给人以身处绝境形容憔悴的逃亡者印象。
  原来胡须稀少的双颊,即便是许久没刮也不怎么显眼,可他那意大利皮靴上却堆满了尘土,条纹西服也到处沾满石灰粉,这模样就其总体印象而言,总像是一个少年流浪者的模样(或其预告)简直能使高级住宅上的防盗警铃一个个鸣响。
  我把裤子整理一下,跑出试样室,正打算付帐,斋木犀吉对西服店老板大致说了这位青年还是学生这一类的话,要求让些货价。结果虽没成功,可在买物时惯于一下摆阔劲的斋木犀吉,对哪个商品居然讲起价钱,我所看到的只有这一次。他那时的态度一直携刻在我记忆的铜板之上。当时也显示出斋木犀吉对我的友情确实不同寻常。
  步出西服店,眼看斋木犀吉心神不宁,多次留恋地去盯视手表,又仿佛我就是要拐跑他那白皮箱和有猫在内的柳条篮的小毛贼似的,眼上眼下深深地打量着我,最后终于开了腔。
  “你用甲胄体文章做成的小说,如果稿费有剩余,能否请我喝些威士忌?我要靠它服用安眠药的。当然,不是要安眠,是要战斗哟。”他说了这些谜一样的话。
  于是,我们提着皮箱和篮子,踅进了一家低档的小酒店。在酒吧间里一坐定,斋木犀吉果真把德国制的安眠药和威士忌一起吃下肚。
  “为什么,这么恶作剧?”我忍不住这么说。我把脚牢牢搁在猫篮上,这也是因为我已开始感到要对那头猫负责了。“为了对付那恐怖心理哟。我从今天起要豁出性命去搏斗哩,可我对死又害怕得要命啊。所以要用威士忌去克服它,在没想睡觉前,先克服掉恐怖心。”
  我伸手抓过斋木犀吉面前的药片瓶,看瓶上的标签。上面仅说卫生无害,另外是些与恐怖心、勇气全不相干的套头话,我对斋木犀吉所说的话,觉得既平静又有如电击。
  “你真的怕死?如果那样,那么服药麻痹那种怕死情绪这件事本身,是否可怕?不是吗?”我带着可悲而厌恶的心情说。“我已经喝下去了。”斋木犀吉说。“等下回儿会面时再详细和你说,我对死的恐怖这命题制作了不少卡片哩。可现在不好谈,因为我接下去就要和那流氓决斗哩。好,且等着那片剂和酒精的药性上来,到这时,我就像那鲁莽的小伙子,什么都不怕啦。”
  从前一刻起猫已发起了怒气,我的足边像发出了拉风箱般声响,一看,柳条篮边像植物的幼芽样露出了几只猫爪,只因为去挠什么都全然没用,这才使劲儿去扣篮上的柳条。斋木犀吉随即跳下椅子,在篮子边蹲着身子,把露出的猫爪,像让死人合上眼睑般轻轻地,一个一个用手指肚儿抚摩着,一面喃喃地说。
  “怎么啦,齿医者,像你这样壮健的雄猫什么也别怕,唔、唔,好好睡吧,齿医者!”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大江健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