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冒险(60)

2025-10-09 评论

  “叫作长老的人是谁?他对犀吉君来说是真有影响的人哦。”鹰子说。
  “是我祖父,已没法独自起床了,经常躺在大木箱子似的橡树床上,可不知他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打来电报的呢?”犀吉运用他在誊写社工作时练出来的才能,制作了书法精美的请柬,用石版印刷,分发给邀来参加婚礼的成员,这请柬给我祖父处多半也寄去了一张吧。它定然跟他从香港寄去的信件,并排着整整齐齐放在祖父的浅底柜里。寄去祖父处的邮件原来就十分稀少的……
  我和鹰子穿过起居室,探视里屋的卧室。犀吉裸着身子,像法国画家赛扎恩奴①画的裸体男子那样,宽而长的背脊向着我们睡熟了。他的头部埋在枕下,从而看不清他睡着时的脸色,从他裸露的背脊看,似乎睡得安宁而且深沉。我和鹰子叹息了几声,远望着犀吉熟睡着的魁梧的躯体。最后,我以苦涩的心情思想起来,这家伙开始突然入睡之时,常有人,即保护他的第三者出现;而在这家伙落入睡眠之时,似乎也在期待着第三者的出现。出乎意外的是,我面对那熟睡的犀吉的脊背,心中仍没完全忘却过去的恨事。然而,我发现在犀吉头部的正常位置上,就在耳朵上方新的墙壁上发现一帧图钉钉住的、我在他和卑弥子住所里常见的郭霍的扁桃画的复制品。这样,我马上抛弃了苦涩之情,反倒成了怜悯之情的俘虎了。我催促着鹰子返回到起居室。我知道犀吉异常怕死,重新体会一下这时的感受,自然更加加深了我的感能。犀吉是总也摆脱不了那死和死后的永恒的幻灭印象的。于是,他经常在晚上的黑暗处,为了给自己鼓劲,一定像念咒语似地朗诵郭霍的诗。在金泰的比赛时,他作为拳手的后援人,为金泰鼓劲,可是,他和死的恐怖进行秘密拳赛的后援乃是郭霍的《花树》这首诗: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虽死其犹生
  虽死其犹生
  ①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巨匠。(1839~1906)我认为在婚礼之夜,死的恐怖与日俱增,并剧烈地表现出说,也可说是弗洛伊德①主义的最为简单明了之一例。那和他另一面的复杂性格相比较,是惊人地简单叫了的。鹰子关上卧室门,在起居室开起较亮的灯,让我坐在舒适的带有扶手的椅子上,自己制作了两种饮料。(为我斟满法国埃奈茜公司VSOP②白兰地,她自己的则仅在冰水里加一滴朗姆酒。总之,我目击鹰子跟含酒精饮料结交的唯一机会只有这一遭。她是相当难受了。)我们沉默不语,在强烈的光线下,眼睛像害眼病的孩子般难以睁开,喝着那饮料。从卧室里,微微传出犀吉毫没顾虑的、短促的梦话;但我们已没有不安情绪了。犀吉是一旦入睡了,非睡足决不会醒来的那种类型的人。
  ①奥地利精神医学者、精神分析创始者。(1816~1930)
  ②从贮存年数决定白兰地的一种等级名称,指贮存20~30年的一级。鹰子穿着中国式的兰色丝绸上绣各色花鸟的睡衣。刚想着她平日对其硕大的身躯,悠悠然漫不经心、沉甸甸地坐着的姿势,可她却异样神经质似地常常去拉扯便衣的下摆,为的是把她裸露的腿子遮盖起来。叫人看着不顺眼。她全没化妆,平素有头发复盖的额头也完整地显露在外。这样,带着铅灰色阴影没有生气的脸庞,看来确实很大。她的额头已开始拨顶,显得又圆又宽,特别在右上角,有恰好能放得下大拇指肚的一处凹洼。在那里,积存了汗水,会呈现脓一样讨厌的光点。而且,鼻子上现在也不施脂粉,鹰子的鼻子活像个面包。尽管如此,这天深夜的鹰子,一点不丑陋。是一张沾满汗水,像是潜入水中的兽类那样,令人同情的脸。我对她抱有不矫饰的好感。当时,那犀吉对她在性交时独特的癖性说过的话,竟一句也没想起。看来在对面屋里,象是弯曲到我自己体内那样躺着的犀吉的又宽又长的脊背,把我们临时联系在一起了吧。我们总觉得彼此同样是受害者似的,和善而忧郁地相对微笑。
  “犀吉君今天遇到种种不顺心的事儿啊。”鹰子带着三十五岁女人应有的威严和疲劳感,以深沉悦耳的语声,并不像什么喃喃私语,而是坚定地这么说。“首先,一弹完吉它,你意然和我们不辞而去,对此,他介意得很哩。啊,他是怎么啦?是怎么啦?他像不如何是好似地说了二遍。这叫我忆起《巴求》初演之夜,莫里安克①默然离席时,琼·柯克托②说过的话。完全是一样的呐。从此以后,柯克托和莫里安成了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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