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定义(23)

2025-10-09 评论

  这几年,文学以及与它相邻诸科学中,宇宙论的思考方法、感知方法确实占有很大位置。但是同时也表现出,因为是按宇宙论思考,也就回避考虑世界、考虑现实社会,必须说明,这是得了理性的市民权的缘故。认真地理解现实的状况,而且以自己的责任改造该状况,并为此而努力,并号召大家共同努力,这样的态度和时尚流行的理性是无缘的而予以排斥。并且曾经逃避于宇宙论式的瞑想之中。如果不认为这是从现实生活中逃避出去的行为,那么,我以为年轻一代的“密教热”是合乎实际的,而且颇具魅力,我怀疑前不久反反复复的实际上是蒙昧主义的假神秘思想倾向,可能只不过是情绪上的倾斜而已。
  目前核状况愈来愈加恶化,特别是以外层空间的宇宙作为核对峙的场地,并且像“预警发射系统”那样,把决定人类命运的关键交给电子计算机的作法,肯定只有增加危机,同这种现实抗衡,我们人类如果想好好生活下去,首先必须认真地集思广益商议如何对待带来如此现状、世界秩序基础的科学主义的态度。这只有靠和蒙昧主义相反的精神,才能做得到。布莱克的走向“新时代”的根本假说的转换,确如雷茵所说,是我们现在的关系生死的问题。我想对日本新一代蕴藏着传统中深厚而丰富的人类真知的灵魂,重新以布莱克的号召为媒介而发出号召。(“醒悟吧,啊,新时代的青年们”)

  今年5月,近亲遭逢不幸,给未亡人写吊唁信的时候,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已经将近10年之前的事了,对我自己有深厚影响的人逝世,我终日心境怆然地打发着每天每日,这时,岳母寄来劝我节哀的信。信上说,即使遭受了巨大的伤痛,但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它能告诉自己有用的生存的智慧。我想起曾经受过这话的勉励,就想用同样的话勉励对方,但是,就自己来说,巨大的悲痛是不是真的能够随着时间的消逝化解得一干二净呢,我茫然地俯视着眼下的白纸思考这件事。明确地意识化——这也是在扪心自问的过程中,仿佛手指碰到石头或别的什么东西那样得到确实验证一般——的结果,是在巨大的悲痛之后有两种趋势。其一是确实因为时光流逝而减轻悲哀,其二是有解消之后的悲痛,这悲痛和怀念一起成为记忆。对于这怀念,想把话扯远说一说,因为这是今年春末的经历。
  长子要从养护学校毕业了,初中和高中的毕业典礼同时举行,我同妻子前往参加。校长对于每个毕业生都给一张彩色纸,那上面写的是学生的身体障碍所显示的情况和特性,据观察的结果给该学生规定的努力方向等等临别赠言。有的学生离开行列,步上短短的台阶,在校长面前站好行个礼,就是这么简短的动作,行动起来却是十分不易的。这时,我们看到那孩子终于完成了那些动作,于是禁不住为他高兴,那高兴似乎是大家共有的一般。有的孩子好像是多动症,不停地手舞足蹈。因为必须顺其自然,所以典礼用的时间长了一些,但仍然按原定计划进行,典礼顺利结束。平常周末放学回家时,儿子总是花好长时间和老师道别,可是今天却对老师脆脆快快地行个礼然后转身就走,这倒使我颇感意外。可是上了公共汽车一问他,他却心平气和地说,今天是毕业典礼,这一天谁都要跟老师道别,如果自己不顾别人和老师没完没了地道别,那就不好了。
  但是,举行毕业典礼之前,我却看到一个小个子少年跟伙伴进行了什么小小的比赛,他却伤感地放声大哭,仿佛身负着全世界的悲哀,心都被深深地刺痛了。假如我的儿子也这样和那孩子一起纵声大哭,我自己也可能被那巨大的悲哀所打动。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注视着那小个子少年。可是他本人悲痛万分地大哭特哭了一通之后,一会儿脸上却浮现比谁都心情舒畅的微笑,和他的伙伴玩得特别开心。于是纵情嬉戏,毫无顾忌。没过多久折腾得过了火,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总之,对于面带舒心明朗的微笑而转眼之间又悲不自胜的这个少年,如果他能给我留下记忆,我想那一定是很值得怀恋的记忆。和这个印象相差无几,它使我想起自己内心深处业已缓解和愈合的几宗悲痛之事。
  这就是自以为已经想开了的事其实却没有想开,以为消逝了却残痕犹在的巨大悲痛,可以这样说,到了中年已过的自己这把年龄,到死为止也不得不生死相随的铭刻肺腑般的悲痛。然而且随之而来的是自己想到,既然如此,这些悲痛已经成了自己生涯中的资产。我在信尾说,当作资产的新的巨大悲痛,同时也鼓起积极的与此共生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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