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我们的心情重新振作以后,还往往会这样继续想像:我们就是降临人世而没有尖叫着逃回天上的塞尔。现在自己身在人世间,大概已经忘记,其实在自己的灵魂决心降临人世间的时候,也曾经说过:没法子,干吧!
当人到了一定年龄,家庭、朋友中几位重要成员相继离开人世,于是想到十年、二十年后的时光,就不能不考虑自己的死。由于经历过这些人生体验,我的日常生活的感情基础就产生这样的坚定信念:自己的灵魂是叫喊着“没法子,干吧!”才决心出生在这地上的世界里来的,那么,当人世间完全被封闭成如塞尔所看到的充满悲伤和苦难的世界时,不也只能自我鼓励“没法子,干吧!”——勇敢地迎接新的挑战吗?
我现在正在写这篇文章,但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的儿子在我的身旁发病,我赶紧站起来,帮着妻子好不容易让他躺在长沙发上。当他发烧得最难受、满脸通红地看着我的时候,我也基于本文所述的思考,不由得悲从心来:难道儿子也是对自己呼喊着“没法子,干吧!”而生到这人世间来的吗?然而,一旦痛苦过去以后,光便露出微笑。我似乎从他的微笑里看见“没法子,干吧!”这个决心的积极成果。
在我十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当年他虚岁五十,现在我已经超过他活在世上的岁数了。而且我意识到,由于青少年时期没有父亲的缘故,至今我身上还残留着无法克服的性格缺陷。
从根本上说,这个性格缺陷大概可以说是“无政府主义”吧。我虽然一直提醒自己要尊重长者,其实往往不承认长者的权威性。另外,与这种性格似乎相矛盾的是,对于年长的行
家,就像对待理想的父亲一样,佩服得五体投地。对这样的人,我丧失批判力。
这不就是说无法在个人之间建立良好的独立自主的关系吗?我不知道心理学家是否把我的这种性格归结于从小无父的缘故。但是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从小不受严厉的父亲管制下的自由环境里无拘无束长大成人,而且直至年届老境的。
我这样写法也许令人感到唐突,我见过两三次J.P.萨特,觉得他的性格和我一样,便产生亲近感。他在自传中说过大体这样的话:自己的表情必须是笑嘻嘻的才能命令别人。读到这里,我也有同感。表情严肃,这种命令者与被命令者的关系基本上不正是父子关系吗?萨特大概也是幼年丧父之人。他在晚年不得不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对待那些年轻的革命家,却反过来像幼小的儿子一样接受他们的指导,有时甚至任人摆布,惟命是从,这大概就是这种性格所造成的吧?
现在话题回到自己,每当我遇到别人要把什么会长、理事长之类在某团体内充当家长的头衔加给我的时候,总是几乎诚惶诚恐,想方设法逃脱掉。而且我实在无法认认真真地履行社会明确规定的形式上的规矩,所以往往采取开玩笑的手法,设法摆脱干系。
就是说,由于我早年丧父所造成的性格缺陷,使自己无法成为一个确立独立的自我的大人。我觉得可以这么说吧。我意识到自己虽然五十过半,却在本应是大人的独立个性上存在一道孩子般的裂缝。
有时我发现自己以一种孩子向大人撒娇的态度——在别人眼里大概很奇怪——对待残疾的长子,而且有时候觉得光自然而然地成熟起来,变成一个认真和蔼的大人,十分宽容地理解我。
正是这个原因,我从来没有接受担任证婚人这样的邀请——尽管这是大人的代表性角色。但是,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其实是我和妻子喜欢这一对新人,主动承担的——决定担任一回证婚人。新郎可以说已近中年,结过一次婚,是英语教育领域的专家。新娘是初婚的美丽姑娘。
于是我从证婚人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位已有近十年交往——而且是一家人交往的——新郎。就是说,通过我这个证婚人的大人眼光,用与以往愉快的朋友关系——即类似一同玩耍的小朋友的关系——不同的方式看待他时,就会有新的发现,原来新郎的性格里也存在着独立个性的裂缝。
于是,我想在婚礼上的证婚人致辞中谈一谈这个新发现。作为证婚人,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也许不合适,是一种充满孩子气的举动……
我在婚礼举行之前草拟的致辞是这样的。
Y先生和H女士的结婚典礼顺利举行,不仅新郎新娘,一直为这个婚礼操心的双方的亲属也一定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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