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地的三岛神社,因为“自由时代”告终,藩镇下令强制改为新的机构。因为“自由时代”之前除了把破坏人当作守护神供奉之外,其他的神都是不必要的。所以,这样建立起来的神社到了明治维新以后,大日本帝国的信教体系,就得由最具体也是最底层的神官来执行了。父亲=神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以一个外来人到我们当地就任神官,然而到任之后他却比生于峡谷和“在”的任何人员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着迷。从此以后他就为了研究它而倾注了他毕生精力。我们当地的老人们看他这般着迷的精神,也就对他渐渐地敞开了心扉,不过,原本这神话与历史是封闭在峡谷和“在”的,泄漏给外部世界的人,甚至被看作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叛徒。父亲=神官既然最佩服的首先是我们当地的内部规矩与原理,所以他的研究成果即使他自己也不允许公开发表,因此,他作为一个研究者也就不能不为此而感到极大的郁闷。
起初我几乎没有把他看作父亲的心情,只是在路上见上一面的这位父亲=神官,有一个异乎常人的魁伟身体,有一张缺少平衡的大脸,显得咄咄逼人的怪模样。看他那副模样,也许让人觉得他的忧郁来自他本身。父亲=神官从那时起看起来就像个老年人,如果让我现在说一说三十年前对他那壮年风貌的印象,那么,我的话有些过了头,那简直像一条外国种的大狗。他那些不管什么都是一律满不在乎极其生硬的举止,如果和他熟了以后再看,甚至感到有些惹人哀怜的好感,但就总的印象来说却是让人感到凶恶的。浓而且长的眉毛,两只金鱼眼睛,下面厚而肿胀的泪囊。粗而弯曲的鼻子,稻草那么粗的灰黑胡子下面是一张大嘴。那嘴之所以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并不仅仅由于我是他的儿子出于实感,主要是因为他半夜里喝得酩酊大醉张着那血盆大口大肆咆哮,那咆哮声震峡谷,让我们当地的孩子净作恶梦。
妹妹,我之所以不光称他为父亲,而称他为父亲=神官,因为他是个外来人的神官,这样称他更合适,而且关于他的传说就是让孩子们作恶梦。这位父亲=神官边喊边走的时候,据说他那两只眼睛闪着蓝色的磷光。而且这恶梦的发生也是有根据的。父亲=神官的祖父,也就是我们的曾祖父是漂泊到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一个小城市的露西亚人①。这位父亲=神官咆哮着去峡谷最低处的家,和住在此处的女艺人生了五个孩子,这些孩子们的名字都用了露西亚的“露”字。长子叫露一,次子叫露二郎,我们这对孪生兄妹的名字简直就难以区分,我叫露巳,你叫露己,我们的弟弟叫露留。即使峡谷里沿河那条很短的商业街上,“征露丸”的广告牌和“大学眼药”、“眼镜牌鱼肝油”的广告一样特别显眼。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全国人民对露西亚的感情。父亲=神官的意图是和全国人民的这种感情对抗,所以才给孩子们起来这类名字。然而,妹妹,我以为这并不是因为父亲=神官爱他那四分之一的露西亚血脉,而是为了抵制那四分之三的日本所作的姿态。这种抵制的主要内容,全都表现在我小时候都觉得可怕他那大狗一般忧的脸上。不过,随着他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深入研究,父亲=神官的忧郁却成了转化为研究的精力的动力。因此,他在社务所的研究生活就不是单纯的忧郁了。因为,村庄=国家=小宇宙从创建之后,“自由时代”那是不用说的了,即使重新划归藩镇之后,也只是一半属于大日本帝国的时候,仍旧是一个蕴含着对外部世界坚持否定意志的共同体。至少到五十天战争为止,终于由国家军队插手把它破坏之前,那意志是非常坚定的。被忧郁和热情纠缠着的父亲=神官埋头于研究,白天出来散步的时候低着他那足以使孩子们害怕的过分劳神和忧郁的脸,半夜却醉得大肆咆哮。妹妹,父亲=神官最大的忧郁,即使在他让我将来撰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为此而对我实施斯巴达教育,让你当破坏人的巫女而坐在神社前殿上,从而找到了排遣渠道,但是在这之后他的忧郁并未全消——
①即俄罗斯人——译注。
父亲=神官和女艺人生的我们五个之中,习惯称之为露一士兵的长兄,我对他的记忆只是他挥着纸做的小国旗走在开往前线的行列里的情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露一士兵那露西亚大兵一般的脸型和体格走在队伍前头的模样,以及这天从晌午就喝醉了而大喊大叫的父亲=神官为他作了莫名其妙的神道祓除不祥的法事,记得这么清肯定和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传承有关,而且再加上自己的编造。反正他从来没有表现亲情之爱的长子开往战场前后那几天一直酩酊大醉却是事实。但是,喜欢这位以热情和忧郁研究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老人们,大概不会让他这个泥醉的外来人出现于人前吧。况且是他的亲儿子出征那就更不会让他露面,因为他与儿子有关的丑闻曝露出去,父亲=神官一定被派他到此地来的国家神道的权力机构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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