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51)

2025-10-09 评论

为了制作电视节目,是宣传那些主张废弃核武器的市民运动的电视节目,“我”去了欧洲旅行,并在旅行期间继续阅读马尔科姆·劳里的作品,那是题为《通往泉水的林中道路》的中篇小说。作品里有一位音乐家,他这样写着自己的祈祷:“我所创作的音乐或混乱不堪或充满痛苦,请帮助我!请给我的音乐以秩序!”然后,他用下面这段话语结束了祈祷:“如果您不帮助我,我便将失去自我。”就是"orIamlost"这句话。我正在阅读的,就是这一段。
于是,“我”想起还在谁的作品中读到过与此相同的话语。是在乘坐火车抵达法兰克福的时候。当时,我刚一走入车站大楼的书店,威廉·布莱克的全诗集便映入我的眼帘。翻开这本诗集一看,不正是“失去的孩子”这首诗吗!?我看到的正是“啊,请不要走得那般快,请与我说上几句话,父亲,否则我将会成为迷路的孩子。”也就是“Orelsebelost”这一节。这两段大致相同的表述,把自己从马尔科姆·劳里的世界送到了威廉·布莱克的世界,于是便转入其他短篇小说连作之中……
然后,在“雨树”的连作里,围绕男性与女性之间的grief/悲伤进行了探讨,但是,我当时意识到自己身上又出现了另一个主题。患有智障的儿子在肉体上迎来了十五六岁的思春期,他在精神上好像正经历着新的痛苦。这个孩子的悲伤,通过对他母亲和妹妹的反抗而表现出来,我和家庭其他成员都面临着如何接受眼前这一切的问题。于是我便考虑,就把这个问题作为续写短篇小说连作的主题吧。当然,这也是我为在实际生活中在孩子和家庭之间进行改良而开始的努力。可这样做就需要一个切入点,于是我发现布莱克的诗歌生动地发挥了这个作用。以上所说的,就是《觉醒吧,新人啊》这部小说的缘起。
——即便如此,大江先生您与生活在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之间的布莱克的邂逅,仍如命运一般或是宿命一般,我甚至有这么一种感觉。从文学的引用竟至发展到在实际人生中引用布莱克,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您最初是在驹场校区的东大教养学部图书馆里,偶尔看见他的某一节诗句的,是吗?
是啊是啊。上了大学以后,我每天下了课便在图书馆里读书。当时很少有人自已拥有大部头的英语辞典,研究生院的学生们也在使用那座图书馆,因此我每当上厕所时,都要留心自己的书和从图书馆借来的辞典不被偷走,需要向周围的人打个招呼。那时,就托身边那位正在阅读大部头书的三十岁左右的研究者帮我照看那些书,同时顺便看过去,长诗中的一节便映入了我的眼帘,其大意说的好像是人们来到了都市,必须在那里劳作和经受痛苦,最终还是要回归故乡的峡谷并在那里死去。
读着这诗句,我呀,仿佛受到电击一般,觉得“啊,自己的生涯也许正是这样!”我就在想,自己出身于峡谷间的村庄,母亲在那个村子里辛勤劳作,用挣下的那点儿钱供我上学,我因此而得以在东京生活和学习,其后也会参加工作,可将来还是要回到峡谷,并向自己的孩子邮寄生活和学习费用,最终大概会在贫困之中死于峡谷。我感到一个预言仿佛出现在我的面前——“你的人生正是如此,对于刚开始学习的东大一年级学生的你来说!”但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谁写的诗集,因为,我还没有合上别人正阅读着的那本打开了的书的勇气……只是匆匆看了一眼那一页。若干年后,我在一本书里偶然发现引用那首被称之为预言诗的长诗中的数行诗句,认为“啊,就是这个文体”。于是,立即买来布莱克的全诗集,并不是刚才说到的“无诟之歌”和“经验之歌”那样的短诗,而是又长又大的,有八百行之多的作品,就在并不很了解其中意蕴的情况下读了其中一部分,终于在第三天发现了我认为是为自己而作的预言。
在这里,我原样再现小说中引用的原文和译文:“ThatManshouldlabour&sorrow,&learn&forget,&return/Tothedarkvalleywhencehecame,”译文则为“那人必须劳役,必须痛苦,必须学习,必须忘却,最后必须回归/回归他出自于那里的那座阴暗峡谷”。
这就是我与布莱克的邂逅。当孩子身带残疾出生之时,我仍然在读着布莱克。觉得作为我的预言诗,那里写着某些与我相关之事。在《个人的体验》里,我也引用了布莱克的“天国与地狱的结婚”。比如说,较之于养育得不到满足的欲望,不如在婴儿的摇篮里将其杀死。“Sooermurderaninfantinit'scradlethannurseunacteddesires,”这是布莱克所表示的,唯有desire/欲望才具有积极意义的诗行。看着在眼前的病床上痛苦存活着、身带残疾出生并刚刚经历了手术的孩子,毋宁说,我在决定与其相反的方向时想起了这一小段诗句。总之,我一直将布莱克与自己的人生结合起来进行阅读,因而他的那些诗歌便同我人生的根茎和树干发生了密切关系,我也就拥有了这两者相互渗透的各种经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大江健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