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的足球队(10)

2025-10-09 评论

  “发现你在坑里的时候,我以为你肯定是死了呢!”送奶人见我无视他的存在就进了屋子,仿佛是感到无缘无故受了骗,委屈地对我喊道。
  我在妻子房门前窥视了一会儿,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睡。然后我脱掉睡衣,擦洗身体。倒也想过烧点热水,洗去污垢,却终归没有动手。不知不觉之中,我已无心要保持身体的清洁。身体的颤抖越发剧烈。毛巾都染黑了。开了灯一看,才发现是抓挠过土墙的手指指甲剥落出的血。我用毛巾缠住手指,哆嗦着回到兼作工作室的我自己的房间,却不是为了找消毒药品。身体始终在抖,很快就发起烧来。负伤的手指像针扎一样地疼,我的全身都在隐隐作痛,它比那种经常在黎明时分感觉到的痛感更加剧烈。我发现,自己那无意识的手扒出土里的砖瓦块,又抓挠土墙,原来是要把我自己活埋。颤抖和钝痛已让我难以忍受。这些天黎明时分醒来以后,就能感到那种身体四分五裂般的钝痛,现在,我也多少理解了一些这其中的意味。

  阖家再会
  弟弟突然打来电报,说要结束在美国的流浪生活,从羽田机场回国。接到电报的那天下午,我和妻子在机场见到了弟弟那些年轻的朋友们。由于太平洋上起了风暴,飞机要延误一些。我们这些来接根所鹰四的人便在机场饭店要了个房间,等待迟到的飞机。妻子背朝着挂上合成纤维的百叶窗,百叶窗并没有完全遮挡住从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室内微光黯淡,好似无处可逃的轻烟。——这是她的精心设计——脸部昏暗,便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坐进低低的扶手椅,静静地喝着威士忌。妻子的手臂黑黢黢的,像濡湿的树干。她左手里紧攥着刻花平底玻璃杯,打着赤脚,脚边放着威士忌酒瓶和冰块桶,和鞋并排摆在一起。威士忌是妻子从家里带来的,只有冰块是在这家旅馆买的。
  弟弟的朋友们互相倚着坐在带罩的床上,形同窝中兽仔。他们各自抱膝,看着小型电视机里的体育节目。电视音量很小,跟蚊子叫差不多。这两个接近成年的大孩子(星男和桃子)我以前见过两次。在弟弟让我那位友人付了抗菌素胶囊的费用便杳无音信之后,他们两人来找过我,像是要打听出弟弟的新住处。后来,大概弟弟只给他们才寄来了明信片之类的东西,数月之后这两个人又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查明了弟弟在美国的通讯处,但他们拒绝告诉我,只是朝我要去些钱,那是经他们手寄给弟弟的若干物资的费用。他们的个性并未给我和妻子留下特别的印象,只是,弟弟不在似乎使他们有些束手无策,而从这一点上体现出来的他们对弟弟的倾倒,倒叫人有点感念不忘。
  我一边喝着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中显得黑乎乎的啤酒,一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眺望不断有笨重的喷气式飞机和灵便的螺旋桨式飞机起降的广阔空间。钢筋混凝土高架桥在与视线平行的高度横穿过跑道和我们落下百叶窗潜伏着的房间之间。参观机场的女学生们一齐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走过旱桥。这群穿深色制服的小家伙,一步到高架桥拐角,就好像跑道上的飞机一下子飘上了阴沉沉的天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不稳定。刚才那些看上去像是从女生们脚踝上脱落的鞋子一样的东西实际上是鸽子。几只鸽子乱哄哄地飞走了,只有一只像被击中了似地落在百叶窗对面铺着干沙的向前伸延的窄道儿上。定神一瞧,发现那是只瘸腿的鸽子。也许是因此而运动不足吧,它过于肥胖,以致于不能顺利着地。从笨重的颈部到腹部,也有着同妻子手臂皮肤同样发黑的阴影。那只肥胖的鸽子突然飞起——可能是防音结构的玻璃窗对面充斥着让鸽子害怕的尖厉声响,但由于一点都传不进来,所以老觉得外面的所有运动都不很连贯——它在我眼前20厘米处像心理调查卡上的黑点似地停了一下,就扑楞楞地飞走了。我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趔趄。回头一看,依旧紧攥着威士忌酒瓶的妻子,盯着电视机的弟弟年轻的朋友们也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为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说:
  “飞机晚点这么久,是风暴挺厉害的?”
  “也不知道风暴有多大。”
  “要是飞机颠簸得厉害,弟弟该害怕了。他比别人更怕尝尽肉体痛苦后的死亡。”
  “听说飞机失事造成的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所以不会有痛苦的。”
  “阿鹰是不会怕的。”星男一脸严肃,插进我们的谈话里。如果不算上简单的寒暄,这是他这个下午说出的头一句话,这引起了我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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