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的足球队(29)

2025-10-09 评论

“这个像岩石块一样面向对面的鬼怪,系着兜裆布,在勤快地干活。他的全身有许多不知是肌肉的阴影还是伤疤的黑洞,整个身体都荒废了。而被他殴打的女死者看上去反倒很健康。的确让人觉得死者和鬼混熟了,丝毫也不会害怕,是吧,阿蜜。”
妻子也附和着我的看法。不过看样子妻子并没领会到我从这张地狱图上所感到的深深的平静,倒是早晨以来的好心绪正在逐渐褪色。再一留意,发现鹰四也转过脸去,准也不看,只把身体转向正殿金色的黑暗中,固执地沉默着。
“阿鹰,你怎么了?”我招呼他,鹰四冷淡地转过头,没有理会我的问话,生硬地说:“该去拿S兄的骨灰了吧,这可比画更要紧,阿蜜。”
于是,年轻的住持让正在走廊像看希罕物一样看着我们的他的弟弟领鹰四去取骨灰罐。
“阿鹰小时候起就很怕地狱图。”住持说。然后,他把话题转到来见鹰四的青年们身上,开始评论山谷间今天的日常生活,“村里的人们无论考虑什么问题,都没有长远的设想。来找阿鹰的朋友去修理小卡车的青年小组,养鸡一失败,立刻就陷入困境,这是极典型的例子。只在眼前的小事上花时间磨磨蹭蹭,最终弄得一切都不可收拾。这时又草率地考虑依靠外部力量改变局面。特别是超级市场的问题更是如此。村里的商店,除了仅有的一家酒店兼杂货店的酒店部分尚未倒闭以外,在打入到山脚来的超级市场的压力下,全部倒闭了。对于这种情况,商店的那帮家伙们不仅不自卫,大部分人反倒以某种形式从超级市场借钱。人们好像都在期待着出现奇迹:超级市场在无力支付借款,残局不可收拾的最困难时期,会突然消失,于是便谁也不会再来催借款了。仅仅一家超级市场,就把山脚的人赶到了过去所说的全体村民四处逃散的境地。”
正在这时,鹰四抱着白棉布包裹从灵堂返回来,他和先前不高兴时判若两人,甚至表现得有些豁达起来。
“S兄的铁框眼镜框和骨灰一起装在骨灰罐里。所以,我清晰地想起了戴着眼镜的S兄的脸庞,阿蜜。”
青年小组的另一个人代替星男和桃子,开车返回寺院里,上车的时候,鹰四直率地说:“S兄的骨灰罐让菜采嫂拿着吧。阿蜜连防备自己的脑袋别碰着了都做不到,当运送人可不可靠。”
我想这不单单是鹰四尊敬S兄,而是他想尽可能把像老鼠一样的我和S兄隔开。鹰四让抱着骨灰罐的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自己边开车边说起了对S兄的回忆。我弯着膝盖躺在后面座位上,继续回味地狱图中火焰般的红颜色。
“还记得预备科训练时的冬季制服吗,菜采嫂?S兄在盛夏,穿着藏蓝色的冬装,拿着军刀,穿着半腰皮靴走上石板路。一遇到谷间的人,就像纳粹军人一样,跺响短皮靴的后跟,再敬个礼。硬皮靴的后跟发出的‘咔’的声音和‘根所S兄,现在复员回来了!’那英勇的声音好像现在还回荡在谷间。”
鹰四虽这样说,但在我的记忆中S兄是与外向型活跃无缘的人。而且复员回来的,S兄到桥头时确实穿着预备科训练时的冬装制服,可是,上了桥就扔掉了帽子、半腰长靴和军刀,脱去上衣夹在腋下,弓着腰走上石板路。这就是我所记得的S兄的复员。
“S兄被打死的那天的情景,我记得更清楚,即便到现在还反复出现在梦中,当时的情景我连每一个细节都确实记得很清晰。”鹰四对妻子说。
S兄脸朝下倒在被踏碎,棱角很钝的碎石子和夹杂着白色粉末的干土地上。沐浴着秋天灿烂的阳光,不仅柏油路,连野草覆盖的山崖,山崖对面芒草丛生的斜坡以及山下远远的河滩都反射着白光。在一片白色中,尤其是小河,燃起炽烈的白光。S兄脸贴着地,身体朝着河对面,鹰四蜷着身子蹲在离S兄五十米远的旁侧,狗在他们周围,发出像咬牙一样尖细的呻吟声,跑来跑去,鹰四和狗也都被染成白色。被杀的S兄、鹰四和狗都笼罩在闪着白光的云里。一滴滴眼泪落在鹰四拇指下面排列的小石子上,石子覆盖着一层灰土,眼泪滴下,便出现一个黑色的斑点。但是斑点很快就干了,小石子上只留下一个像烧伤一样的白色小泡。
S兄光秃的头被打碎,像一个黑色扁平的口袋。从那里溢出红色的东西。整个头和从里面溢出来的东西都干了,就像被曝晒的纤维一样。除了被太阳烧热的泥土和石头外,其余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气味。就连S兄被打碎的头也像纸扎的工艺品一样,什么味儿都没有。S兄的两只胳膊就像跳舞的人那样随意地、松弛地举在两肩上。两只腿呈一边跳跃一边向前走那种姿势。从海军预科练习生体育课时穿的衬衫和裤子中伸出来的脖颈、手腕和脚上的所有皮肤就像鞣皮子一样发黑,使上面粘着的泥土显得更白。鹰四很快发现一群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进入S兄的鼻孔,然后分别叨着红色小颗粒从耳朵眼儿撤退出来。因此膺四想,S兄的尸体之所以干燥收缩,什么气味儿都没有,这些都是由于蚁群的劳动所致。这样下去,S兄大概会变得像破成两半的干鱼一样的鱼干标本吧。蚁群把紧闭着的眼皮里面的眼睛吃光了。眼睑处出现一个核桃那么大的洞,从这里发出的微弱的红光照亮着来往于耳鼻之间三叉小路的蚂蚁们细小的腿。透过S兄面部皮肤上发黑的像玻璃一样半透明的薄膜,看见下面有一只蚂蚁淹死在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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