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的足球队(62)

2025-10-09 评论

  烧掉了绒毛的山鸡摆成一排,膘肥肉厚的身体上落了积雪。我每次拿起两只,用力互相拍打它们,磕掉积雪,发出嗵嗵的声音,直响到我胃里。
  “我那朋友说,你说‘说出真相吧’的那天,他看见你想从背后吓唬你之前,你好像在看那种尸体烧焦的照片想心事来着,他没有错吧。那时候你是不是在药品商店的柜台前面,想象着你要是说出真相,就会变成照片上那样烧焦的死尸?”
  “没错,我想他多少理解了我一点儿了。而且,我觉得我也明白他自杀方式的含义。”鹰四直率地说道。这又使我想起在机场他悼念朋友的那番话给我内心带来的波动。“他是你的朋友,我这样自信了解他也许你觉得很可笑,但我从菜采嫂那儿听到他的事儿以后,真还反复琢磨了一下。他把头涂成红色,赤身裸体地(我想到妻子和弟弟还不知道,他的肛门里塞上了黄瓜)上吊,也许是在大喊‘说出真相吧’之后,立即自杀的。即使他没喊过这句话,但他也是认识到一瞬间后,再也无法复活的尸体就会头涂成红色、身体赤裸地摆在别人眼前这一点以后才勇敢地跳下凳子的。这种行为本身不就等于一字不差地喊‘把真相说出来吧’一样吗?不是吗?阿蜜!用红头裸体的死尸向活着的人做最后的自我表白,这种决断难道不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么!他是用自己的行动说出了真相才死去的。我不知道他说出的是什么样的真相,但不管怎么说他绝对是说出了真相。我从菜采嫂那儿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在心里对你那死去的朋友说:“0K,我听见你喊出来的真相了!”
  我明白了鹰四的话。
  “我的朋友替你付了胶囊钱绝没吃亏。”
  “如果我要讲出那件事的真相,我想让你来听。那件事从对你说出来以后就会发挥出真相的威力。”鹰四像个为冒险而兴奋的孩子,天真地说。
  “因为我是你的亲人?”
  “是的。”
  “那么,你要说的真相,是妹妹的事吗?”我问。我心中的疑惑几乎要令我窒息。
  话音刚落鹰四立刻绷直身体,用毫不掩饰的凶狠目光逼视着我,让我怀疑他会不会向我扑上来。可是弟弟只是用强烈的戒备来探出隐藏在这话背后的动机。过了一会,弟弟松弛下全身的肌肉,把脸掉转开。
  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山鸡肉上新落的雪。阴冷的寒气砭人肌骨。弟弟也跟他那相貌魁伟的单衣伙伴一样,嘴唇青紫,浑身打颤,我想赶快回到土间,却又觉得我们的谈话该有个平静的结尾。正当我漫无目标地寻找安全的话题时,鹰四先于我把两个人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阿蜜,我劝你到山谷来。并不只是为我的计谋打算,好能在卖掉仓房和地产时对村公所的人说是受住在山上的哥哥的委托来办手续的。我是想在我说出真相的时候,你能做我的证人,我希望我说出来真相是在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别再提仓房和地皮的事了。”我说,“可是,我想那可怕的真相你最后对谁也不会说出来的,要是你把它当做内心深处的秘密的话。同样,我最终也没找到我的草庐和新生活。”说完之后,我们并肩回到屋里。我们都给冻透了。桃子正给炉边的年轻人分午饭的炖菜。这是山谷里的鹰四他们合宿以后的第一顿饭吧。让人记起新年时山谷青年合宿的风俗。勤劳能干的星男在远离新伙伴圈子的角落里,给一大堆比赛用足球一个一个认真地擦上保革油。我把六个山鸡肉块交给妻子,穿上新长靴,踢踏着积雪回到仓房。

  放逐者的自由
  过了很久,那雪依旧飘摇如粉,不曾变成花瓣大小的薄片。我心里的期待又落空了。我仍是没有适应这雪。我不踏进飞雪世界,闷在仓房里专心翻译书稿。我甚至把饭也带了来,这样,只是需要往炉上的水壶里加水时,我才回上房。便是这时,我看见了鹰四和他的伙伴们,他们一个个搞得如痴如狂,然而却不见宿醉的劳顿和放纵的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烂漫。新下的雪将积雪带来的破败颓唐覆盖无余,不断更改着积雪的外观。于是上房里这群狂热的人们便一直对雪酩酊酣醉,甚至无暇镇静下来。这时,我想到不妨把雪融了再放到壶里,这样一来,我的日常生活便更加彻底地与正房分开了。我便这样耽于远离尘嚣的宁谧之中,懒于表露表情,倦于举动,在越来越大的雪中整整度过了三天。
  然而,就在元旦这天,阿仁一家从早晨开始两次搅乱了我的隐居生活。先是一大早,阿仁的长子叫醒我,告诉我说阿仁令相当于根所家现家长的我去打新水驱邪。阿仁的儿子神经紧张,活像个容易被土俗陈规烦扰的老头儿,一本正经地递给我一张用硬铅笔画在邮赠广告背面的难以辨认的打水路线图。我就着台阶下微暗的灯光,眯起不惯光亮的眼睛瞧了一遍。我想把阿仁的这幅今年打水路线图记下来,可到底没有做到。我垂头丧气地返回二楼,把外衣严严实实裹到身上。阿仁那可怜的儿子,像条全身湿透的狗一样抖个不停,一句话不讲,耐心地等着我,想来是他娘老子命他与我同去打水吧。走近上房,我看见炕炉里的余烬闪着红光,鹰四和妻子在炉边并体而眠。鹰四的背后睡着星男,妻子的毛毯里睡着桃子,但是盖在毛毯里的鹰四的胳膊分明伸到了妻子的侧腹,瞧那样子,真像是只有他们二人同眠,有点旁若无人。就在我站在门口半感为难地看着他们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很是麻利地从灶边临时找来了一个完成这项神圣任务所需的大水桶。于是,我便和阿仁的儿子一起,走进了漫天大雪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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