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冬天就没个头了吗?”他自忖道。
五月一到,他们在德比郡房子的一年租期就满了,他们又得回牛津郡了。可是离开那黑色的北方煤铁之乡,他现在似乎觉得这地方有点乏味、沉闷。那堵墙倒了,他反倒无所适从了。
于是他们开始申请护照——哈丽叶去德国,他去意大利。一个可爱的夏天过去了,一个美好的秋天来到了。可对他来说,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亦失去了自己的意义。英格兰对他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了。自由的英国死了,这个宁静的英国在他眼里如同死尸一般,它是一个国家的僵尸。
十月里,护照下来了。他到大东车站去送哈丽叶去德国。哈丽叶坐在荷兰的哈威奇一胡克特快列车上,车开动时,她露出一脸报复后的快意和邪性的爱意。他依旧回到村舍中过无聊的日子。
发现日子过于无聊,他便揣上那几镑钱,在十一月份去了意大利。离开了英国,离开了他苦苦爱着的英国,形单影只,只觉得万般情感无以言表。这天很冷,海岸上白雪覆盖的锚地看似尸布一般。当他们的船驶离福克斯通港后,回首身后的英国,她就像陷入海中的一日阴沉沉的灰棺材,只露出死灰色的悬崖,崖顶上覆盖着破布一样的白色雪衣。
如今,在澳洲的夜空下,记忆中的这一切是那样强烈地冲击着他,令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极想去杰克家过夜。哦不,他跟谁也无法倾诉。在悉尼黯淡的街上黑压压的人群中,他是最离群索居的。他在恐怖的折磨下徘徊着,最终忽发奇想,进了卡尔顿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上床独自冥想。
他安静但毫不放松地躺在床上,仔细地思量着他同当局之间在战争期间的遭遇。在这之前,他一直封存着这段记忆,因为他惧怕回忆。现在,记忆洪流般涌来,如同意识中一场火山爆发。一连几周,他一直感受着意识中巨大的躁动。他时而会感到战争年月里才有的恐怖抽搐——对暴民般的当局之卑鄙恶劣行径的恐惧。到意大利后,这种恐惧全然忘在了脑后。在印度,他甚至记不起来了。只有到了静谧的“咕咕宅”,那阵阵抽搐竟莫名其妙地袭来:惧怕,几乎是觳觫,怕民主社会,怕暴民,哈丽叶也有同样的感受。为什么?为什么在自由的澳大利亚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两人都感到了战争年月里曾有的恐惧和压力,而且在马伦宾比这感觉重又袭来?或许是因为在马伦宾比他们又成了嫌疑者的缘故?因为他们是两个陌生人,且是那么孤独。或许,在马伦宾比,秘密组织在对他们进行调查呢。哈,这些愚民!
在夜里,理查德直面这些噩梦般的记忆,将之-一理清。他感到与自己的同胞断了联系,他感到与自己曾经所属的英国一刀两断了。纽带没了,他像一艘遇难航船离散的碎片,随波逐流。没有民族,没有国家。就这样吧。既然他成了一块离散的碎片,就远离一切吧
最终,他总算自己痛苦地理清了头绪。他意识到,从一九一八年至今,无论是在西西里、瑞士、威尼斯、德国,还是在奥地利的蒂罗尔,在他潜意识深处一直积郁着怒火和恐惧,就像沉默中疯狂的岩浆。现在,这岩浆终得喷发:恐怖镂骨铭心的记忆。他直面这记忆,围着每一个细节而痛苦地震颤。然后他试图总结这一切。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为什么是他记起了这一切?这一切似乎那么久远,早就消逝了。为什么它像白热的岩浆突然爆发,落在他灵魂创伤周围?无知道。或许甚至火山爆发是有周期的。或许与袋鼠(122)和威利·斯特劳瑟斯的这种接触就是与日益积累壮大的社会暴力的接触。还或许是因为再次到了一个纯粹讲英语的国家,从而再次厌恶了英国式的民主。他意识到,英国下层人的愉快民主教他觳觫,总是这样。而在马伦宾比,每个人都是那么愉快随和。这地方看上去的确很自由。
自由!自由!那意味着什么呢?就是这种过分的自由教他害怕,就像一场大雷雨之前的间歇。“自以为站得稳的人,小心摔跤。”
或许导致这一切的是季节的颠倒,因为天气的原因。他的血液、他整个的肉体都期待着长日短夜的夏天。可他却执拗地来到了南半球,这里正是星光灿烂的长长冬日,迟到的太阳在东北方的海面下缓缓升起,向北天上升移,倒像是逃跑,最终停在西北天穹上,在黛青色的山峦背后闪着寒光。现在该是鸟儿做窝的时候了,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小麦长高,樱桃花儿落了,樱桃果开始变红,一派仲夏景象。可这里呢,草叶枯黄,大地仍处于冬眠状态,落叶树仍然光秃秃的,只有神秘莫测的珊瑚树开着炽烈的、坚硬如铁的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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