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话有没有传人父亲耳中,天吾没有自信。即便传人了耳中,父亲是否理解这些话也无从得知。没有反应,也没有感觉。就算父亲理解了,也无法知道他是否对这些感兴趣。也许他只是觉得“好烦人啊”。也许他在想,别人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快让我安静地睡觉!
但天吾只能不断说出浮上脑际的话语。在这狭窄的病房里面对面,也没别的事可做。
父亲依旧纹丝不动。他的双眼被牢牢封闭在那黑暗的深坑底部。
望去仿佛在静静地等待降雪,将深坑填成白色。
“现在还不能说进展顺利,但可能的话,我想当作家。不是改写别人的作品,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写文章,尤其是写小说和我的性格相符。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做,真是令人高兴啊。我心里终于生出了这样的东西。虽然我写的东西还没有冠上姓名印成铅字,但过不了多久就该有点结果了吧。自己说有点那个,但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的能力绝对不差。也有编辑给我一定的好评。对此,我并不担心。”
也许该加上一句:我好像具备接受者的资质,竞被真的拉进了自己虚构的世界。但不能在这里讲这种复杂的话题。这又是另一件事了。
他决定改变话题。
“我觉得,对我来说更迫切的问题,是迄今为止我没能认真地爱上谁。有生以来,我从没有无条件地爱过一个人,从没有产生过为了谁可以抛舍一切的心情。连一次都没有。”
天吾一边这么说,一边想,眼前这位外表寒酸的老人,在一生中是否真心爱过什么人?或许他真心爱过天吾的母亲,才会明知没有血缘关系,却把幼小的天吾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如果是这样,可以说他在精神上度过了远比天吾充实的人生。
“只不过,该说有一个例外吧,有一个女孩子我始终难忘。在市川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和我同班。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个女孩深深吸引了我。我一直在思念她,现在仍然思念。我其实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她中途转学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但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开始想寻找她的下落。我终于明白自己需要她。我很想见到她,和她畅谈。但没有找到她。我本该早点寻找她,那样也许就简单多了。”
天吾沉默了片刻,等待自己刚才述说的事情在父亲脑中安顿下来。
不如说,等待它们在自己的脑中安顿下来。然后他继续说道:“是的,对待这种事情时,我非常胆小。比如说,没去查阅自己的户籍记录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母亲是否真的去世了,想调查的话很容易。只要去市政府查一下记录,马上就一清二楚了。实际上有好几次,我想去查查看。甚至已经到了市政府。但我怎么也无法办理申请查阅的手续。因为我害怕别人把事实摆在眼前,害怕自己动手揭露这个事实。所以我在等待有一天,这事实会自然地澄清。”
天吾长叹一声。
“这事先不谈。那个女孩,我本该早一点就开始找她。这个弯绕得太远了。不过,我怎么也无法开始行动。该怎么说呢,一涉及内心的问题,我就是个胆小鬼。这才是致命的问题。”
天吾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松林。风停了。海涛声也听不到了。一只大猫走过院子。看它肚子下垂的模样,似乎是怀孕了。
猫躺在树根下,摊开双脚,开始舔肚皮。
他靠在窗前,对着父亲说:
“但与此无关,我的人生最近终于发生了变化。我觉得是这样。
老实说,我长期以来一直恨着爸爸你。从小我就以为,自己不该待在这样悲惨狭隘的地方,应该拥有一个更为幸福的环境。觉得自己遭受这样的待遇太不公平。同班同学好像都生活在幸福和满足中。能力和资质都远比我差的家伙,却好像生活得比我快乐得多。那时我真心期望,如果你不是我的父亲该多好。我总在想象这是个错误,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们肯定没有血缘关系。”
天吾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看着那只猫。猫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专心地舔着隆起的肚皮。天吾看着猫,继续说下去。
“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不再这么思考了。我觉得正处于与自己相称的环境,拥有一个与自己相称的父亲。这不是假话。说实在的,我从前是个无聊的人,是个没有价值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是我自己毁了自己。如今我彻底明白了。小时候,我的确是个数学神童。连自己都觉得那是了不起的才华。大家都对我另眼相待,奉承我。可是说到底,那是没有发展前途的才华。它只是在那里。我从小就身材高大、擅长柔道,在县运动会上取得过好成绩。可是,如果进入更广阔的世界看看,比我强大的柔道选手比比皆是。在大学里,我甚至没能当选参加全国比赛的代表。我受到打击,有段时期都不知自己算什么。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其实什么都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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