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鼠相识之前,我经常一个人跑去爵士酒吧,一小口一小口啜啤酒,吸烟,往自动唱机箱里投币听唱片。当时的爵士酒吧比较冷清,我和杰隔着柜台天南地北地闲聊。聊什么全然记不得了。一个17岁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同一个光棍儿中国人之间又能有什么话题呢?
我18岁离开这个城市后,鼠接班继续喝啤酒喝个不止。1973年鼠离去后,就再没人接班了。那以后过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宽迁移。这样,我们围绕第二代爵士酒吧的传说便到此为止。
第三代酒吧位于河畔,距原先那栋楼五百来米远。大并不很大,在一栋有电梯的4层楼的3楼。乘电梯去爵士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从柜台高椅可以一览街市夜景也够妙的。
新爵士酒吧西侧和南侧有很大的窗户,从中可以望见连绵的山脉和往日海的遗址。海在几年前全给填埋了,上面逼民地竖起墓碑般的高层建筑。我站在窗旁望了一会夜景,折回柜台。
“以前可以望见海来着。”我说。
“是啊。”杰应道。
“常在那儿游泳的。”
杰“唔”一声,叼起烟,用似乎颇有分量的打火机点燃。“心情完全理解,劈山建房,拉来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还有人认为这是在干好事。”
我默默喝啤酒。天花板扩音器中淌出鲍兹-斯卡格茨新走红的歌曲。投币唱机不知去了哪里。来客几乎全都是大学生情侣,他们身穿清清爽爽的衣服,像模像样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对水酒或鸡尾酒。没有险些醉倒的女孩,没有周末刺耳的喧哗。回到家他们肯定换上睡衣,认真刷牙睡觉。这样也好。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十分令人欣赏。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应该保持不变的面貌。
这时间里杰一直跟踪我的视线。
“怎么样,店变了心里不踏实吧?”
“哪里。”我说,“混沌改变其形态罢了。熊毅然甩掉帽子,换上了斑马的围脖。”
“老样子。”杰笑道。
“时代变了,”我说,“时代一变,什么都变。不过终归还是变好。全都花样翻新,无可指责。”
杰一声未响。
我又来一杯啤酒。杰又来一支烟。
“日子如何?”杰问。
“不坏。”我简单回答。
“和太太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有时觉得可能风平浪静,有时不是这样。夫妻,也就这么回事吧?”
“怎么说呢,”杰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着鼻子,“婚姻生活是怎么个东西都忘光了,许久以前的事了。”
“猫还好?”
“死4年了,你结婚后不久,肠胃出了毛病……其实也是到寿了,毕竟活12年了。比和老婆处的时间还长。活12年也算够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动物陵园,埋在那里了,可以俯视高楼大厦。这地方,如今去哪里都只能看高楼大厦。当然,对于猫倒恐怕怎么都无所谓的。”
“寂寞吧?”
“嗯,那当然。什么人死我都不至于那么寂寞——这样子怕是够反常的吧?”
我摇头。
杰为别的客人调制考究的鸡尾酒和做色拉。这段时间里,我玩弄柜台上北欧进口的魔方。玻璃罩里组合的图形应该是三只蝴蝶在三叶草地上飞。我弄不到10分钟,便作罢放在那里。
“不要孩子?”杰返回问道,“年纪该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杰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里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里,不是那个问题。我是说,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属于真正正确的行为。孩子们长大,新老换代。情况将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开,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更快的车被发明出来,更多的猫被压死。不外乎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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