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可以感觉出镇子本身在音乐中喘息。镇中有我,我中有镇。镇子随着我身体的晃动而呼吸而摇摆。围墙也在动在腾挪。我觉得围墙简直就是我自身的皮肤。
我久久、久久地反复弹这支曲子,然后把乐器脱手置于地板,凭墙合目。我再次感觉出身体的晃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恍若我自身。围墙也罢城门也罢独角兽也罢河流也罢风洞也罢水潭也罢,统统是我自身。它们都在我体内。就连这漫长的冬季想必也在我体内。
我放开手风琴后,女孩仍然闭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眼睛里溢出泪水。我把手搭在她肩头,吻着她的眼睛。泪水暖暖的,使她带有温馨的湿气。隐隐约约的柔光照着她的脸颊,使得泪水莹莹闪光。可是那光并非发自书库天花板悬垂的黄昏的灯盏。它比星光更白,更温和。
我起身熄掉电灯,并且找到了光源:是头骨在发光!房间开始亮同白昼。那光芒如春天阳光一般温情脉脉,如月光那样安然静谧。架上无数头骨中沉睡的古光此刻正在觉醒。头骨阵列浑似用细碎的光拼凑而成的清晨的海面一样悄无声息地灿灿生辉。然而我的眼睛即使面对这光也毫无晕眩之感。光给我以慰藉,使我的心充溢着往昔记忆带来的温煦。我可以感觉出自己的眼睛已经痊愈。无论什么都再也不能刺痛我的双眼。
何等美妙的光景!所有地方都银光点点。它们像一清见底的水中宝石一样释放着早已成就的沉默的光。我把一块头骨拿在手中,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表面。我已经能够从中感受到她的心。她的心就在那里,在我的指尖隐约浮现。那一个个光粒子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暖意和光芒,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
“那里有你的心。”我说,“惟独你的心浮现出来,在那里闪光。”
她轻轻点头,以泪花晶莹的眼睛定定注视我。
“我能够读出你的心,能够合而为一。你的心并非失落的支离破碎的断片,它就在那里,谁也夺不去。”
我再次吻她的眼睛。
“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一阵子,”我说,“我想在早晨到来之前读出你的心,再小睡一会。”
女孩又点了下头,打量一遍光闪闪的头骨阵列,走出书库。门关上后,我背靠墙壁,许久许久地凝视头骨交相闪烁的无数光粒。那光既是她怀抱的旧梦,同时也是我自身的旧梦。
我在这围墙环绕的镇子走了漫长的路,而今终于同其不期而遇。
我拿起一块头骨,把手贴在上面,闭起眼睛。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有人摇我的肩膀。最先感觉到的是沙发气味。接着那人开始为我的迟迟不醒感到焦躁。任何人都想剥夺我犹如秋日蝗虫般恬适的睡眠。
不过,我体内也有某种东西强行要我起来,告诉我已无暇再睡,并用铁花瓶打我的头。
“起来,求你起来!”她说。
我从沙发坐起,睁开眼睛。我身穿橙色浴衣。她穿男式白色T恤,几乎扑在我身上摇我肩膀。她那只穿白T恤和白内裤的苗条身段,宛似站不稳的小孩,仿佛只消一阵强风便可将她吹为委地的尘埃。我所吞食的一大堆意大利风味消失到何处去了呢?我的手表又去哪里了呢?四周还一片黑暗。若非眼睛出了问题,便是天还未亮。
“看那茶几!”女孩说。
我往茶几看去。上面放着小圣诞树样的东西。却又不是圣诞树。作为圣诞树未免太小,况且现在刚交十月。不可能是圣诞树。我依然双手压住浴衣底襟,目不转睛地看着茶几上的物体。原来是我放的头骨!不,也可能是她放的。这点我已记不起。谁放的都无所谓。反正茶几上如圣诞树一般闪闪烁烁的是我带来的独角兽头骨。光在头骨顶端一闪一灭。一个个光点非常细小,光本身并不强,小小的光点如满天星斗缀满头骨。光色莹白,微弱柔和。每个光点周围都仿佛包宠着模模糊糊的光膜,轮廓绵软,扑朔迷离。或许由于这个缘故,那光看起来与其说是头骨表面闪烁,莫如说连片浮出于头骨之上。我们并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久久凝视小小的光之海。她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胳膊,我的双手仍放在浴衣底襟。夜半更深,四下阒无声息。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