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66)

2025-10-09 评论

    医生看罢我的伤口,问我何以弄成这样。
    “在女人身上出现一点麻烦。”我说。此外无法解释。谁看都显然是刀伤。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我们男方有报告警察的义务。”医生道。
    “警察不好办。”我说,“也怪我不好,所幸伤还不深,想私了算了。拜托了!”
    医生口中嘟囔了一会,终归不再坚持,让我躺在床上为伤口消毒,打了几针,拿出针线麻利地缝合伤口。随后,护士用充满狐疑的目光瞪着我。啪的一声把厚厚的纱布贴在受伤部位,用橡胶皮带样的东西拦腰固定。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有些滑稽。
    “尽可能别做剧烈运动。”医生说,“也不要喝酒,不要性交,不要过分地笑。最好看看书,轻松些日子。明天再来。”
    我道过谢,在窗口付款,领了消炎药返回住处。并且遵从医嘱,歪在床上看屠格涅夫的《罗亭》。本来想看《春潮》。但在这形同废墟的房间里找到这一本已费了好一番折腾,再说细想之下《春潮》也并不比《罗亭》好出许多。
    于是我腰缝绷带,天还未晚就倒在床上看屠格涅夫富有古典情调的小说。看着看着,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这三天时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找的。
    一切都是主动找上门的,我不过受连累而已。
    我走进厨房,在水槽中高高隆起的威士忌瓶子碎片堆上专心拔弄。几乎所有的酒瓶都被击得粉身碎骨,残片四溅,惟见一瓶帝王牌居然下半端幸免于难,里边尚存大约一杯分量的威士忌。斟进酒杯,对着灯光看了看,没发现玻璃屑,我持杯上床,一边干喝温吞吞的威士忌一边继续看书。第一次看《罗亭》时还在读大学,已是15年前的事了。15年后我腰缠绷带重读此书。重读之间,我意识到较之从前,自己开始对罗亭怀有类似好意的心情。人不能够改正自身的缺点。脾性这东西大约在25岁前便已成定局,此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其本质。问题是人们往往拘泥于外界对自身脾性的反应。也是借助醉意,我有些同情罗亭。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出场人物几乎都不令人同情,而对屠格涅夫笔下的主人公则马上产生同情之心。我甚至同情《87分署》系列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这恐怕是因为我本身在人性上有诸多缺点。缺点多的人常常同情同样缺点多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身上的缺点很多时
    候很难使人视为缺点,因而我不可能对他们的缺点倾注百分之百的同情。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缺点则往往过于明显过于静止。
    读罢袖珍本《罗亭》,扔到书架上面,又去水槽物色像样的威士忌残骸。发现有块瓶底剩有一点点杰克·丹尼黑牌威士忌,赶紧倒入杯中,折回床开始看司汤达的《红与黑》。总之我好像喜欢看落后于时代的作品。当今时代到底有几多年轻人看《红与黑》呢?不管怎样,读着读着我又同情上了于连·索雷尔。于连·索雷尔身上,缺点在15岁以前便大局己定,这一事实也檄发了我的同情心。人生的种种要素仅在15岁便固定下亲,这在别人看来也是非常不忍的事。他自行投入监牢也是如此。蜷缩在四面墙世界里的他,不断朝毁灭行进。
    有什么打动我的心。
    是墙壁!
    那世界四面皆壁。
    我合上书,把仅有的一点黑牌威士忌倒入喉咙,就四面墙世界思索良久。我可以较为容易跑在脑海中推出墙壁和门的祥式,墙非常之高,门非常之大,且一片沉寂。我便置身其中。然而我的囊识十分朦胧,看不清周围景致。整座城市的景致——甚至细微之处都历历在目。惟独自己周围扑朔迷离。有谁从这不透明轻纱的对面呼唤我。
    这简直同电影镜头无异。我开始回忆以前看过的历史影片中有无这样的场面。可是《无敌大将》也好《本·哈》也好,《十戒》也好《圣衣》也好《斯巴达克斯》也好,均无如此镜头。那么,这景致恐怕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幻想。
    那墙壁所暗示的,我想肯定是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片沉寂则是消音后遗症。四周之所以迷迷蒙蒙,是因为想像力面临毁灭性的危机。呼唤我的大约是那位粉红色女郎。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