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叶妮·格朗台(26)

2025-10-09 评论

    “侄儿,谁能知道上帝要让咱们经受什么痛苦啊?”伯母说。
    “得,得,得,得!”格朗台说,“又胡说八道了。我看到你这双标致白净的手,侄儿,我心里就难受。”他给侄儿看老天爷在他小臂的尽头安上的那双像羊肩一样宽大而肥硕的手又说,“瞧,这才是生来捞金攒银的手!你从小学会把脚放进本来应该做钱包的羊皮里去,而我们呢,把票据放进羊皮公事包。这可糟得很,糟得很哪!”
    “您想说什么,伯父,我若听懂一句,就不得好死。”
    “跟我来,”格朗台说。
    守财奴把刀子咔嚓一声折好,喝掉杯底的剩酒,开门往外走。
    “堂弟,勇敢些!”

    姑娘的口气直让夏尔心寒。他跟在怪吓人的伯父的身后,心头忐忑不安到极点。欧叶妮,她母亲和娜农按捺不住好奇心。走进厨房,偷看即将在潮湿的小花园里演出的那场戏的两位主角,伯父先是一声不吭地跟侄儿一起走着。格朗台要把夏尔父亲的死讯告诉他,本来并不感到为难,但是想到夏尔已落到不名分文的地步,他动了恻隐之心,所以他字斟句酌,力求把惨酷的实情说得缓和些。“你已经失去父亲了!”这话等于不说。父亲总比孩子先死。但是,“你已经没有任何财产了!”这句话集中了人世间的一切苦难。老头儿在花园中间那条小径上来回走了三圈,踩得细沙嘎嘎作响。在人生的重大关头,我们的心灵总是紧紧地贴在欢情和惨祸降临的地方。所以夏尔以特别的关注,审视小花园里的黄杨树,飘落的枯叶,剥蚀的墙垣,奇形怪状的果树,种种如画的细节将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将因激情所特有的记忆功能而同这至高无上时刻天长地久地混合在一起。
    “天真热,多么晴朗,”格朗台吸了一大口气,说道。
    “是啊,伯伯,可为什么……”
    “这样,我的孩子,”伯父接口道,“我有坏消息告诉你。
    你的父亲很糟糕……”
    “那我还在这儿干吗?”夏尔说。“娜农!”他大声叫道,“叫驿站备马。我一定找得到车的。”他补充了这句话之后,回头看看伯父,伯父却一动不动。
    “车马都用不上,”格朗台望着夏尔答道;夏尔眼睛呆滞,一声不吭。“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到了。他已不在人世。
    这也罢了,更严重的是他用手枪射穿了自己的脑袋……”
    “我的父亲?……”
    “是的,但这还不算。报纸上更指名道姓地评论这件事。
    给你,自己看吧。”
    格朗台把从克吕旭那里借来的报纸,塞到夏尔眼前,让他读那篇要命的文章。这时,还是孩子的可怜的青年,正处于感情动辄不加掩饰地外露的年龄,忍不住泪如泉涌。
    “哭吧,哭吧,”格朗台想道,“刚才他直眉瞪眼的,真教我害怕。现在哭出来,就不要紧了。”他提高声音,继续对夏尔说:“可怜的侄儿,这还不要紧,不要紧,”他不知道夏尔是不是在听,“你早晚会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我的父亲!父亲呀!”
    “他把家产全败光了,你已经没有一分钱了。”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父亲在哪里,我的父亲呢?”
    哭声和抽噎声在院墙内响成一片,不仅凄惨,而且嗡嗡地回荡不绝。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哭和笑一样是会传染的。夏尔不再听伯父继续说下去,他奔到院子里,摸上楼梯,冲进他的卧室,扑倒在床,把头埋进被窝,以便躲开亲人痛快地大哭一场。
    “让这第一阵暴雨过去了再说,”格朗台说着,回到客厅。欧叶妮和她母亲早已匆匆坐回原位,用擦过眼泪的、还止不住颤抖的手重新做起活计来。“可惜他年纪轻轻却没有出息,只惦记死人不惦记钱!”
    欧叶妮听到父亲竟用这样的话来谈论最神圣的痛苦,不禁打了个寒颤。从此她开始评审父亲的言行了。夏尔的抽噎声虽然逐渐低沉,但余音仍在屋内回荡;他的深痛的哀号像来自地下,到傍晚才经过逐渐减弱而完全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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