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时仆人前来通报说,晚饭已摆好了;于是董贝先生就领着克利奥佩特拉下楼去,伊迪丝和他的女儿则在后面跟着。她匆匆地走过陈列在食器柜上的金银器皿,仿佛它们是一堆垃圾似的;对于四周奢华的物品她也不屑一顾;她就这样第一次在他的餐桌上就座,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筵席前面。
董贝先生本人也很像雕像,因此没有丝毫不满地看到他的漂亮的妻子一动不动、高傲地、冷淡地坐在那里。她的举止总是文雅、优美的,她的这个态度总的来说也是使他感到愉快的,符合他的心意的。因此,他就保持着他向来的尊严充当起餐桌的主人;他本人丝毫没有表现出热情或欢乐,因而也丝毫没有让他的妻子跟着他表现出热情或欢乐;他就这样冷淡地、满意地执行着主人的职责。回家后的这第一顿晚餐——虽然厨房里的仆人们并不认为是很大的成功或是大有希望的开始——就这样十分彬彬有礼、文文雅雅、毫无生气地进行完毕。
茶点用过不久,斯丘顿夫人假装由于想到她亲爱的女儿跟称心的人结婚,过于快乐兴奋,精神感到疲乏;不过我们有理由设想,她也感到这家庭晚间的聚会有些沉闷无趣,因为她整整一个小时都用扇子捂着嘴巴不断地打呵欠;所以她就离开去睡觉了。伊迪丝也悄悄地走出房间,再也没有回来。因此,当先前上楼去跟戴奥吉尼斯谈几句话的弗洛伦斯拿着她的小针线篮子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那里没有别人,只有她父亲在富丽堂皇、但却冷冷清清的房间中来回踱着方步。
“请原谅。我走开吗,爸爸?”弗洛伦斯迟疑不决地站在门口,轻声地问道。
“不,”董贝先生回过头来,回答道,“你可以随意到这里来,弗洛伦斯。这不是我个人专用的房间。”
弗洛伦斯走进房间,拿着针线活,坐在一张隔开较远的小桌子旁边;她发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根据她的记忆,从她婴儿时代起直到现在,这是第一次——单独和父亲在一起,成为他的伴侣。她是他天生的伴侣和唯一的孩子;她在孤独的生活和悲伤中曾体会到一颗破碎了的心的痛苦;虽然她对他的爱曾遭受到拒绝,可是每天晚上她都含着泪水,念着他的名字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赐福于他(对他来说,这种含着眼泪的祷告真是比咀咒还要沉重);她曾经祈求自己在年轻的时候死去,这样可以死在他的怀抱中;她始终如一地用耐性的、不抱奢望的爱来报答他那令人痛苦的轻视、冷淡和嫌恶,并像他的守护神一样宽恕他和为他辩护!
她颤抖着,眼睛模糊了。当他在房间里踱步的时候,他的身形在她眼前似乎高起来了,大起来了;一会儿它是模糊不清的,一会儿它又清楚鲜明了,一会儿她仿佛觉得这种情形好多年以前就像现在一样发生过。她向往他,可是当他走近的时候却又向后退缩。这是一个不知道邪恶的孩子的不自然的感情啊!一只奇怪的手在指导着锐利的犁,在她温柔的心田中耕出垅沟,来播种这种感情的种籽!
弗洛伦斯决心不让自己的悲痛来使他伤心或生气,所以她控制着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干着针线活。他在房间里又转了几圈之后,不再踱步,而是到隔着一定距离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下,用手绢蒙着头,安下心来睡觉。
弗洛伦斯坐在那里看守着他,不时把眼睛朝他的椅子那边看看;她的脸孔专心致志地对着她的针线活,但她的思想却在注意着他;她又忧郁又高兴地想到,他能够在她身旁睡去,他并没有因为她奇怪地在场而坐立不安,而在过去,长期以来,他是绝不允许她在场的。对弗洛伦斯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一直在不停地注意着她;他脸上的手绢无意或有意地摆放得使他可以随意地看她;他的视线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孔!当她朝着黑暗的角落里向他望过去的时候,她那富于表情的眼睛在无声的语言中比世界上所有的演说家说得更为恳切、更使人感动,它们在缄默的陈诉中向他提出了比语言更为严肃的责备;就在这时候,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眼光,可是她却不知道!当她重新低下头去干活的时候,他呼吸得舒畅了一些,但却继续同样注意地看着她——看着她那洁白的前额、垂落的头发和忙碌的双手——,而且一旦被她吸引住了,好像就再也没有力量能把他的眼睛移开似的!啊,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话,她该会怎么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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