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348)

2025-10-09 评论

    船长上楼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完全改变了。他用手绢抹去眼泪,又像他这天早上所做的那样,用袖子擦亮他的鼻梁;可是他脸上的表情是截然不同地改变了。他一会儿看上去是无比地快乐,一会儿看上去又像是怀着悲伤的心情;但是在他脸上有一种庄重的神色,却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它使他的容貌变得漂亮起来了,仿佛他的脸已经历过某种升华的过程似的。
    他用钩子轻轻地在弗洛伦斯的门上敲了两、三下;但是得不到任何回答,他就大胆地先往里窥探了一下,然后走进去;他之所以大胆地采取了后一个步骤,也许是因为戴奥吉尼斯把他当做熟人来欢迎的缘故。戴奥吉尼斯伸直身子,躺在她的睡椅旁边的地上,向船长摇着尾巴,眨巴着眼睛,但却懒得起来。
    她正在酣睡,在睡眠中还哼叫着。卡特尔船长对她的年轻、美丽和忧伤怀着完全崇敬的心情,抬起她的头,把这时已经掉落的大衣重新拉好,复盖在她身上,并把窗帘遮蔽得更严密一些,使她可以继续好好地睡觉,然后又踮着脚尖,走出房间,在楼梯上守卫。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论是接触一下还是移动一下脚步,全都是轻悄悄的,就像弗洛伦斯自己的一样。
    在这复杂的世界上可能还会长久留下一个不易判断的问题:哪一个能更美好地证明全能的上帝的慈善?——是那创造出来,为了进行同情的、温存的抚摸,并用来减轻痛苦与悲哀的巧妙的手指呢?还是那只由心灵进行教育、指导并能在片刻间使它变得温柔起来的、卡特尔船长的粗糙的、坚硬的手呢?
    弗洛伦斯在她的躺椅中睡着,忘记了她无家可归、孤苦伶仃的处境;卡特尔船长则在楼梯上守卫着。一声比平常更响的抽泣或哼叫有时促使他走到她的门口,但是逐渐地,她睡得比较沉静了;船长的守卫也没有再受到干扰——

    弗洛伦斯长久没有醒来。白天到了它精力最充沛的时候,白天又到了它衰微不振的时候,但是身心交瘁的她却仍继续睡着,对她的陌生的床毫无知觉,对街上的喧嚣与热闹毫无知觉,对照射到被窗帘遮蔽着的窗子外面的光线也毫无知觉。不过即使是由于极度的疲劳而带来的深沉的睡眠,也不能使她完全忘却那个已不再存在的家中所发生的事情。她在不舒服地打盹,而并不是在真正地睡眠;这时候,某些模糊的、忧伤的回忆打扰了她的休息。一种郁郁不乐的悲哀像部分减轻的痛的感觉一样,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她的苍白的脸颊时常被眼泪流湿;诚实的船长不时地把头悄悄地探进半掩的门中,真不希望看到它被流湿得这么多次。
    太阳正在西边沉落下去;当它从红色的雾霭中向外探望时,它的光线穿透了对面城市教堂尖塔上的窥孔和浮雕装饰,仿佛用金色的箭射穿了它们一样;在远处,它横越过河流和平坦的河岸,像一条火的小径一样发着微光;在海洋上,它照耀着船帆;如果从坐落在城外山岗顶上的平静的教堂墓地望它的话,那么它正用耀眼的光辉笼罩着远方的景色,似乎在一片弥漫的壮丽的红光中把地和天连接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弗洛伦斯睁开沉甸甸的眼皮,起初躺在那里漠不关心地、毫无觉察地看着四周不熟悉的墙壁,并用同样冷淡的态度听着街上的喧闹的。但是不一会儿,她从躺椅中跳了起来,用惊奇的、发呆的眼光注视着周围,并回忆起了所有的事情。
    “我的宝贝,”船长敲着门,说道,“现在怎么样?”
    “亲爱的朋友,”弗洛伦斯急忙向他跑过去,喊道,“是您吗?”
    船长听到这称呼感到十分自豪;他看到她望着他时脸上露出的愉快的笑容,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吻了吻他的钩子,作为回答,并默默地表示他心中的喜悦。
    “现在怎么样,光辉的钻石?”船长问道。
    “我一定睡得很长久了,”弗洛伦斯回答道。“我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是昨天吗?”
    “今天,就在今天这个可喜的日子,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长回答道。
    “还没有到夜里吗?仍旧是白天吗?”弗洛伦斯问道。
    “快到晚上了,我的宝贝,”船长拉开窗帘,说道,“瞧!”
    弗洛伦斯手搁在船长的胳膊上,十分悲伤、胆怯;脸孔粗糙、身材魁伟的船长十分平静地保护着她,因此她站在灿烂的傍晚天空的玫瑰色光线中,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船长能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感情的话,那么他也许会采用很奇怪的表达方式,可是他像最能言善辩的人一样清楚地懂得,在这宁静的时刻中和在它的柔和的美中有某种东西能对弗洛伦斯的受创伤的心产生良好的效果;如果让这些眼泪自由地流淌,那将会是更好的。因此,卡特尔船长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当他觉得她更紧地握着他的胳膊,当他觉得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的头更靠近他,并紧贴在他的朴素的、粗劣的蓝衣袖上的时候,他就用粗糙的手温柔地按着它,并理解它;他也被弗洛伦斯所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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