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71)

2025-10-09 评论

    吕西安浑身冰冷,说道:“先生,我们谈不成了,请你把稿子还我。”
    出版商回答说:“稿子在这里。先生,你不懂生意经。出版一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要担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费和纸张费的风险。写一部小说比张罗这样一笔款子容易得多。我店里存着一百部稿子,可拿不出十六万法郎。唉!我开了二十年书店,还没赚到这个数目呢。可见出版小说发不了财。维达尔和波雄经销的条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费时间,我却要掏出两千法郎。habentsuabatalibelli,①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赔两千法郎;至于你,你只消写一首诗骂一通愚蠢的群众。你把我的话细细想过以后,会再来找我的。”吕西安不胜轻蔑的挥了挥手,道格罗正色重复了一句:“是的,你会再来找我的。你瞧着吧,不但没有一个出版家肯为一个无名的青年人担两千法郎风险,也没有一个书店伙计肯看你乱七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的,能指出好几处文字的错误。应该说提醒的地方,你写着提到,尽管后面应当用直接被动词,你却加了一个介词。”两句话说得吕西安好不惭愧。道格罗又道:“你下次再来看我,可要损失一百法郎,我只给三百了。”他说罢起身告辞,走到房门口又道:“你要没有才能,没有前途,我要不关心用功的年轻人,我也不会给你这样好的条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虑考虑吧。一部小说丢在抽斗里,当然不比一匹马关在马房里,不用吃饭;可是老实说,也不会给你饭吃!”
    吕西安抓起稿子扔在地下,嚷道:“我宁可烧掉的,先生!”
    “你真是诗人脾气,”老头儿说。
    吕西安吞下面包,喝完牛奶,走下楼去。房间太小了,不出去的话,他只能团团打转,象关在植物园铁笼里的狮子。②
    ①拉丁文:书的命运各各不同。(这是公元一世纪文法学家丹朗蒂阿努斯·莫吕斯的一句诗。)
    ②巴黎的动物园设在植物园内。

    吕西安准备上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平时他在那儿看见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每次坐着老位置,埋头工作,从来不分心,不怕扰乱,一望而知是真正好学的人。他大概在图书馆出入久了,从馆员到馆长都对他很客气;馆长让他带书回去,吕西安看着用功的陌生人第二天把书送回。诗人认为他也是在穷苦和希望中挣扎的弟兄。身材矮小,瘦弱,没有血色,英气勃勃的额角盖着又黑又浓而不大梳理的头发,一双手长得很美,使人注目的是他相貌有点象翻刻罗贝尔·勒费弗尔原作的拿破仑像。那幅版画把抑郁的热情,抑制的野心,内在的活动,表现得极有诗意。你细看之下,准会发觉画上的人物天分极高而谨慎无比,心思很深而又气概不凡。眼睛象女人的一样机灵。目光好象只嫌视野不够,竭力想找困难来克服。就算版画下面不写明波拿巴,你也会望上半天。那青年好比画像的化身,平日穿着长裤,厚底皮鞋,料子很普通的外套,有白点子的灰呢背心,纽子一直扣到上面,打着黑领结,戴一顶廉价的帽子。他显然不喜欢多余的装饰。神秘的陌生人额上印着天才的标记。吕西安发觉他是弗利谷多铺子最有规律的常客,不喝酒,吃饭只为充饥,不在乎吃什么,店里的菜他似乎都熟悉。大概他是有意识的关心一些伟大的事业,所以不论在饭店或者图书馆,处处表现出一种尊严,叫人不敢接近。目光带着深思的意味。长相高贵而俊美的脑门,显得他经常在静观默想。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起东西来又深刻又迅速,表示他对事物有追根究底的习惯。他动作简单,态度庄重。吕西安不由自主的对他有种敬意。两人在图书馆和饭店进进出出,彼此瞧过好几回,好象预备说话,可是谁都不敢开口。沉默的青年坐在餐厅的尽头,靠索邦广场的一面。因此吕西安没法和他结交,虽然对这个用功朋友很向往,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高人一等的迹象。后来两人都承认,他们生来淳朴、胆小,动不动害怕,而孤独的人还喜欢这种羞怯的情绪。要不是吕西安碰了钉子忽然和他相遇,或许两人永远不会发生关系。吕西安走进砂岩街,看见那青年从圣热内维埃弗回来。
    他说:“先生,图书馆没有开门,不知道为什么。”
    吕西安那时含着眼泪,他对陌生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那种手势比说话更有力量,能沟通青年人的心。两人从砂岩街一同走向竖琴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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