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书(56)

2025-10-09 评论

    斯克西车站前面也没有任何换乘车。卡利普一时之间本打算走回办公大楼,上他的办公室过夜,但他看见一辆出租车来了个大回转,心想应该会愿意载他。不过当出租车在人行道前面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仿佛刚从某部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男人,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猛力拉开车门,自顾自坐进后座。司机在这位客人上车之后,又在卡利普面前停了下来,说他可以在送这位“绅士”的途中顺路放他在加拉塔广场下车。
    卡利普在加拉塔广场下了车,步出出租车后他才感到后悔,刚才没有和那位长得像黑白电影里角色的男人说话。凝视着停泊在卡拉廓伊桥边、灯火通明但没有开航的渡船,他想像着与这个男人之间可能会有的对话。“先生,”他会这么说,“很多年以前,在一个像今天这样的雪夜里……”只要他开口说出这个故事,他必然能够一气呵成讲完,而对方也将会如卡利普所期待的,兴味盎然地倾听。
    从擎天神戏院往下走一段路有一家女鞋店,正当卡利普望着橱窗时(如梦穿七号鞋),一个瘦小的男人朝他走来。他拿着一个手提箱,像是煤气公司收账员挨家挨户收费时拿的那种人造皮箱。“有没有兴趣看明星?”他说。他把身上的短外套当成风衣穿,一路扣到脖子。卡利普本以为自己碰到了塔克西姆广场上一个摊贩的同行,那个小贩会趁晴朗的夜里在广场上架起一副望远镜,给好奇的民众看星星,一次一百里拉。但眼前的男人却从手提箱里抽出一本相册,翻开内页,让卡利普瞧瞧他妙不可言的照片,精美的相纸上是一些国内当红的电影明星。
    只不过,这些照片并不是当红的电影明星本人,而是外表酷似她们的人,学着明星穿衣服戴珠宝,依样画葫芦地模仿她们的姿势动作,比如说,她们吸烟的模样,或是撅起嘴唇诱人亲吻的神情。每张电影明星写真页中,都贴着她斗大的姓名和一张彩色照片,分别是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的周围,排了一圈由演员竭力模仿真人所摆出的各式各样“撩人”姿态。
    提着箱子的瘦小男人察觉到卡利普不感兴趣,于是把他拉进“新天使戏院”后面一条无人的窄巷,并把相本递给他,让他自己动手翻阅。旁边一家孤单小店的橱窗里,假人的断肢残骸自天花板悬垂而下,展示着各种手套、雨伞、皮包和丝袜。借助橱窗的光线,卡利普仔细端详:“朵儿肯·瑟芮”身穿吉普赛服饰跳舞,转着圈绕呀绕进了无穷远处,或者懒洋洋地点起一支香烟;“穆洁艾”一面剥香蕉,一面淫荡地盯着镜头,或是放声浪笑;“胡丽亚·寇丝姬”戴起眼镜,缝补她脱下来的胸罩,俯身朝水槽洗涤碗盘,或是满脸忧凄地嘤嘤哭泣。相册的主人从刚才开始便一直聚精会神地观察卡利普,他猛然抽回卡利普手中的相册,一把塞回他的手提箱里,蛮横的态度像是一位高中老师抓到学生在偷看禁书。
    “想不想让我带你去找她们?”
    “哪儿可以找到她们?”
    “你看起来像个正经人,跟我来。”
    他们沿着暗巷东拐西绕,一路上卡利普耐不住男人的啰嗦纠缠,不得不做出决定,并且被迫坦白承认自己其实最喜欢朵儿肯·瑟芮。
    “亲眼见了这妞儿,”拎着皮箱的男人故作神秘地说,“她可会乐极了,包准让你爽翻天。”他们走进一栋位于贝尤鲁警局旁的旧石屋一楼,屋子的门椽上刻着“好同伴”三个字。室内的空气弥漫着灰尘和布料的气味,灯光微暗。虽然周围看不见任何裁缝车或材料,但卡利普却有股冲动想给这个地方命名为“好同伴的男饰店”。他们穿过一扇高大的白门,进入另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卡利普才想起自己该付皮条客一点小费。
    “朵儿肯!”男人一边把钱塞进口袋,一边喊道,“朵儿肯,看啊,艾锡到这里来找你啦。”两个正在玩牌的女人吃笑着转头看卡利普。简陋的房间让人联想到一个老旧、荒废的舞台布景,通风不良令人昏昏欲睡,窒闷的空气中充塞着炭炉的烟雾、浓稠的香水味和嘈杂腻人的国内流行音乐。一个女人斜倚在沙发上,手里翻阅一本休闲杂志,模样很像如梦看侦探小说时的典型姿势(一条腿搁在沙发椅背上),只不过她长得既不像电影明星也不像如梦。要不是她T恤上面写着“穆洁艾”,谁也看不出她是穆洁艾。一个像服务生的老男人在电视机前睡着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谈话节目,讨论君士坦丁堡胜战[1]君士坦丁堡胜战: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攻陷君士坦丁堡(更名为伊斯坦布尔),拜占庭帝国宣告灭亡。[1]在世界历史上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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