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想到这一点,他才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打电话给那位有着丝缎皮肤和新生短髭的专栏作家,向他解释,惟有他一个人能够体会如此特别而无可救药的爱情,如此的人性情感,他那卑微而没有止境的妒意。他乞求专栏作家,永远别在他的任何一篇专栏中提及普鲁斯特或阿尔贝蒂娜。“更何况,”他又加强补充道,“你甚至没读过马塞尔·普鲁斯特的经典!”“谁的什么经典?”年轻人问,他早已把这件事以及老记者的迷恋忘得一干二净。于是老人又重述了一遍他的故事,而这位漫不经心的年轻专栏作家再一次爆出大笑,兴高采烈地说对啊,对啊,他非得把这则故事写出来不可。或许他甚至觉得老头儿实际上的确想要张扬这个题材。他便提笔写下这则故事。在这篇有点像短篇小说的专栏里,对于老记者的描述就像是你们之前听到的:一个可怜、孤单的伊斯坦布尔老人,爱上了一本西方的奇异小说,幻想自己既是这本书的作者也是其中的主人翁。故事中的老记者也和现实中的老记者一样,养了一只虎斑猫。故事中的老记者也同样因为看到自己在一篇报纸专栏中受尽嘲讽,而震惊不已。在这则故事中的故事里,老记者也是在看到阿尔贝蒂娜和普鲁斯特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之后,而想要去死。在老记者最后几个忧郁夜晚的噩梦中,那出现于一层又一层故事中的孤独记者、阿尔贝蒂娜和普鲁斯特,不断重复跌入那无止境、一个又一个的无底深井。每每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时,老记者再也无法感受到那份无人知晓的爱情喜悦。残酷的专栏刊出后过了三天,人们破门进入他的房间,发现老记者已经在睡梦中平静地死去,是那座不肯散发出半点热气的炉子所漏出的煤烟,使他窒息而亡。虎斑猫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但终究鼓不起勇气去啃食它的主人。
尽管内容悲伤,但这故事牢牢吸引了听众,使得大家情绪高昂了起来。有几个人,包括几位外国记者,从椅子上起身,随着不知哪里传来的收音机音乐,和女孩们跳起舞来,就这样又笑又闹,直到酒吧打烊。
如果你想要开心,或忧愁,或悔恨,或沉思,或谦恭有礼,
你只需表演出这些情绪的姿势就够了。
——派翠西亚·海史密斯《天才雷普利》
曾经有一度,我想起二十六年前某个冬夜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一段灵魂出窍的经验,并在几篇专栏中略有提及。那大概是十或十二年前的事,确切的时间不记得了(这阵子我的记忆耗损得严重,而我手边的“秘密数据库”不幸又无法提供查阅),总之,写了这个题材之后,我收到一大堆读者来信。大部分的读者都很不高兴我写的并不是他们所期望的专栏(为什么我不讨论国家议题,为什么我不描述雨中的伊斯坦布尔街道的哀愁),但其中有一位读者在信中说,他“直觉感到”我和他对一个“极重要的主题”有着相同的看法。他说他将很快来拜访我,询问我一些“独特”而“深沉”的议题,他相信,对于这些疑问我们意见相符。
一天下午正当我准备回信打发掉这位读者时,他却真的出现了——是一位理发师,这点已经够怪了。由于我没有时间跟他聊,而且我心想这位理发师一定会滔滔不绝地讲他个人的苦恼,缠着我不放,抱怨我在专栏里没有多提到他无穷无尽的烦忧。为了甩掉他,我叫他改天再来。他提醒我,他在信中早已预告过会来,更何况他也没有时间“改天再来”。他只有两个问题,都是我可以当场回答的。理发师如此开门见山地切入主题,正合我意,于是我便请他有话直说。
“你会不会觉得做自己很难?”
几个人围到了我桌边看热闹,期待有什么笑话可看——仿佛在等着一场好戏上演,可以作为日后茶余饭后的笑料。其中包括一些由我领入行的年轻后辈,还有肥胖聒噪的足球新闻特约记者。因此,面对这个冲着我来的问题,我依照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众人期待我会有的反应,露了一手我的“机智妙语”作为回答。然而理发师却把我的讥讽当成是我真正的答案,听完之后,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一个人有办法只做自己吗?”
这一回,他问话的口气好像是在替别人发问,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显然他早已把问题准备好,背了下来。这时,我第一个笑话的效果仍弥漫在空中,其他人听到了欢乐的气氛,也围了上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什么比准确地丢出第二个笑话还要自然不过的呢?难道要针对人类存在的本质问题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吗?更何况,第二个笑话将能强化第一个的效果,把整件事变成一个精彩故事,让众人记忆深刻,津津乐道。破解问题的第二个笑话出口之后——我现在记不得内容了——理发师说:“我就知道!”接着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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