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进进出出,端出更多的茶和吐司。既然她说的时候脸上竟能带着亲切的微笑,仿佛在讲一件关于别人的好玩事情,卡利普也就没有感到半点不自在地继续听她接下来的话。
“这个疾病在我体内猖獗,直到我丈夫去世。或许至今它依旧肆虐,但我不再视它为疾病。丈夫死后是好一段寂寞悔恨的日子,在那期间我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怎么样都做不了自己。那段日子里,强烈的后悔之情如同疾病的另一个版本,刺痛着我,让我无比渴望能够再与尼哈重来一生,所有的一切,一模一样,重来一遍,只不过这次要以我自己的身份。某天半夜里,我慢慢醒觉,悔恨将会毁掉我的余生,这时一个诡异的念头闪过我心里:再这样下去,我的下半生将会虚度在成为一个后悔自己当不了自己的人,这就如同,我把我的前半生浪费在渴望成为一个不是我的人。这对我而言是如此的荒谬,在恐惧和悲哀中,我看见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顿时幻化成为一场我与众人共担的宿命,而我并不希望沉溺其中。终于我学会了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道理: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办法做自己。我很清楚,公车站里某个排队等车的老头,在我眼中好像深陷于愁思,但事实上他只是某个‘真正’人物的鬼魂,这个人是他多年来一直希望变成的角色。我知道带小孩来公园里晒太阳的那位朝气蓬勃的母亲,她牺牲了自己,好成为另一个母亲的翻版。我明白那些缓缓步出电影院的失意人,或是在拥挤的街道和嘈杂的咖啡店里局促不安的可怜人,日日夜夜,他们所渴望迎头赶上的原版典范,都如鬼魂般纠缠他们不放。”
他们坐在早餐桌边,抽着烟。女人越往下说,房间变得越温暖,卡利普越感到一股难以抵挡的睡意逐渐包裹他的身体,像是一种惟独梦中才能体验的纯真感觉。当他问能不能在暖器旁的沙发上小睡一会儿时,蓓琪丝开始告诉他一个王子的故事,据她所说和“这一切都有关联”。
是的,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他发现生命中最关键的难题,是要做自己,还是不要做自己。然而,卡利普才开始在想像中勾勒故事的细节,就马上感觉自己正转变为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坠入梦乡的人。
“一栋珍贵老房子的外观总像一张人类的脸,让我深深地感动。”
——纳撒尼尔·霍桑《七角楼》
多年以后的某天下午,我去看那栋楼房。我时常经过那条总是挤满人的街道,走在同样的人行道上,擦肩而过的是一群过午修时间的高中学生,他们系着领带却一身邋遢,扛着书包你推我挤,还有下班回家的丈夫们,和聚会结束后的家庭主妇。尽管街道如此熟悉,但这么多年来,我却从来不曾回去看一眼那栋楼房,那栋曾经对我意义深刻的公寓大楼。
冬日的傍晚,夜色早早降临,从烟囱冒出的烟雾沉入狭窄的街巷,晕成一片薄雾朦胧的夜。只有两层楼亮着灯:幽暗、阴郁的灯光从两间有人加班的办公室里透出来。除此之外,大楼的外表一片漆黑。黝黑的公寓里拉起了黝黑的窗帘,空洞吓人的窗户恍如盲人的眼睛。比起过去,我眼前所见的是一幅冰冷、乏味、丑陋的景象。很难想像曾经有一个大家族居住于此,一层叠着一层,彼此纠葛难断,纷扰不休。
我享受那股蔓延在整栋楼房里的毁灭和混乱,它像是对青春罪恶的惩罚。我明白自己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只因为我从不曾分享到那份罪恶的欢乐,而看见它的衰颓,我尝到了一口复仇的滋味。然而与此同时,我心中却想起另一件事:“不知道那个后来改成通风井的洞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藏在洞里面的秘密现在又怎样了?”
我想到的是过去紧邻着楼房的一个洞。夜里,这个无底洞总让人不寒而栗,不只有我害怕,居住在每一层楼的每一个漂亮孩童、女孩和大人都如此。洞里沸沸扬扬地塞满了蝙蝠、毒蛇、老鼠和蝎子,像是奇幻故事里的一口深井。我觉得它正是谢伊·加里波的《美与爱》中描述过、鲁米的《玛斯那维》中提及过的那个洞。事实上,有时候把一个吊桶垂入洞中,再拉起来的时候绳子已经被割断了,有时候人们说底下窝着一个大如房子的食人黑妖。小孩子不准靠近那里!大人会这么警告我们。有一次,门房在皮带上绑了一条绳索把自己吊进洞里,朝无尽的黑暗时光展开一场无重力飞行旅程,返回地表时他被万年累积的香烟焦油熏得肺部发黑直冒眼泪。我察觉到一个事实,守卫着洞口的蛮荒女巫偶尔会假扮成门房那月亮脸的太太,而这个洞和一个埋藏于居民记忆深处的秘密息息相关。他们恐惧心底的这个秘密,就如同恐惧一个无法永远被埋葬的罪行。到最后他们忘记了这个洞,忘记了关于它的记忆和秘密,以及它里面的东西,他们像动物一样,直觉地耙土掩盖自己的秽物。一天早晨,我从一个翻腾着无数人脸的黑暗噩梦中醒来,发现洞口已经被盖上了。惊恐之中,噩梦的感觉再度袭来,我才明白原来洞被整个翻了过来,摊开在一度称之为洞的那个地点。这块把死亡和神秘带上我们窗口的新空间,他们给了它另一个名称,他们叫这个暗坑为通风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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