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客运公司打包票保证让我到达新国度,体会新的人性、新的人生,承诺让我到达好几百个各式各样的城镇。为了避免被客运公司售票处上那些保证字眼迷惑,我走进一家小餐馆。我对那些摆在宽大冰柜里的小麦蛋糕、布丁及沙拉厌烦不已,心想到底谁有这种铁胃能把它们吃下去,心想要走过几百英里才能将这些东西全部消化。现在这些食物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排,像乡镇和客运公司名字的塑料字体一样。然后,我忘了自己在等待谁。天使,也许我是在等待你将我拉开,温柔优雅地警告我,将我轻柔地放回正确的轨道。但是除了一个抱小孩的母亲,以及几位满脸睡容的顽固旅客,餐馆里没有其他人。我的双眼搜寻着代表新人生(17)的记号,墙上有个警告标志指示:“不准擅自开灯”,另一个则昭告:“使用本设备必须付费”,第三个标志很苛刻地蓄意写上:“禁止饮用酒精饮料”。我有一种感觉,黑鸦将要展翅,飞越我的心灵之窗;我似乎有个不祥的预感,就是我的死亡可能从这个点开始。天使啊,我希望可以向你形容那餐馆里的哀伤慢慢迫近,但我实在太累了;我听见几世纪来的哀鸣,像失眠的森林回响在耳畔;我喜欢那些加足马力横冲直撞的巴士分头朝目的地冲去;我听见正在寻找新世界入口的嘉娜在远方呼唤着我。但在嘈杂中,我依旧沉默。我是一个因为有技术困难,而愿意看默片的被动观众,我的脑袋几乎落在桌上,接着便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我仍在同一家餐馆,却以另一位顾客的身份存在。不过,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和天使交流,启程前往那能引领我体会独特经验的旅程起点。我的对面有三个年轻人正为了搞定钱和巴士费用吵吵闹闹;一名绝望万分的老人把他的外套和塑料袋放在汤碗旁边的桌上,搅弄品尝着自己悲惨的人生;一位侍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报、打哈欠,身旁的桌子整齐排列。我旁边的磨砂玻璃从天花板延伸到肮脏的地砖,玻璃后方是深蓝的夜。黑暗中,巴士的引擎不断转动,邀请我前往另一个国度。
不知何时,我随便上了一辆车。当时还不是早上,但随着车子行进,天已破晓,太阳升起,我的眼睛充满光亮与睡意。接着,我似乎开始打瞌睡。
我上车,下车;我游荡在车站之间,只为了搭更多车,睡在椅子上,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然后在一些小镇上车、下车,在黑夜中行进。我告诉自己:这位年轻旅人下定决心寻找未知的国度,在那条引领他抵达新人生(17)入口的路上,不眠不休、不断地换车。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天使,我已经旅行了好几天,每天都搭好几班巴士,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出发,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车走得有多快。巴士破旧又嘈杂,我坐在漆黑车内右后方一角,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相较于自己的梦境,我与车窗外黑暗世界的鬼魂更接近。我从微睁的双眼中,看见远光灯上交叉的前灯照亮一株种在一望无际大草原上的小树,以及上面印着古龙水广告的大圆石、电线杆,还有偶尔遇到的卡车横扫过来的前灯灯光,也会看看司机座位上方屏幕播放的电影。每当那位女主角开口说话,屏幕就呈现和嘉娜外套一样的紫色;而那个说话像连珠炮的性急男演员回答时,画面则变成深蓝色,有时屏幕的光甚至穿透我的骨髓。当紫色和深蓝光线一块儿出现,我总会想到你,忆起你,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不过,唉,他们没有亲吻。
旅行第三周,正看着电影时,那一刻到来了,我记得自己被一种不圆满、恐惧、充满期待的惊人强大感觉淹没。我紧张地把烟灰弹进烟灰缸,没多久却一头狠狠撞上烟灰缸的盖子。看到那对情侣仍犹豫不决,还不吻下去,我体内那股难以忍受的怒火上冲,转变成更焦躁的情绪。就是现在,我的灵魂深处有种近乎真实的感受,来了、来了——这种感觉,就像国王加冕前笼罩在所有人(包括观众)身上那种神奇的沉静气氛,仪式进行中只听得见一对白鸽鼓动翅膀飞越皇宫的声音。然后我听见身旁老头的呻吟,于是转向他。他的秃头轻轻地撞在又黑又冰的车窗上,据他描述,行经一百英里、走过两个活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破落小镇,这颗脑袋已经尝尽痛楚。我推测,也许他大清早就医的那间医院医生建议他把头靠在冰冷的窗户上,以治疗他的脑瘤;但是当我将视线转回漆黑的公路,却被一阵好久不曾有过的慌乱攫住。这种深沉、不可抗拒的预感是什么?为什么这种急切渴望的感觉,在那时排山倒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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