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疯狂诗篇中
若为了爱喝酒足以开脱
死是否符合同样定理
醉倒在酒国险境中
你如秃鹰般饥渴
他没有等我回应便走出咖啡馆,留下浓烈的OP牌刮胡皂气味。
每一回在急匆匆前往巴士站的路上,我总疑惑为什么每个宜人的小镇,一定有个微醺的疯子。我们性好饮酒、作诗的朋友,不会在镇上两座小客栈中的任何一间出没。嘉娜,在这个镇上,我开始感觉到,之前提过的那份让人兴奋的饥渴,已经如我爱你的心思一般深刻。想睡的司机,疲惫的公车,不修边幅的巴士服务员们!引领我,到那个我想前往的不知名国度吧!引我前去死亡之门,我没有意识到前额在流血,所以我可能已经变成别人了!这就是当时的心理状态。我离开名唤西宁耶尔的小镇,坐在玛吉鲁斯公司巴士的后排破烂长椅上,身上有几条缝线,口袋里放着死去男子厚厚的皮夹。
夜啊!好一个漫长、潇瑟的夜。昏暗的村子和更加幽暗的羊栏、长生的树木、破烂的服务站、空荡荡的餐厅、寂静的山峦,还有焦躁的兔子,一个个从我车窗的漆黑镜面经过。有时候,我会研究远方星空下闪烁的灯火,仔细思索自己想像中在那样的灯光引导下,每一刻的人生会是如何。我会在那段人生中,为嘉娜和自己找到立足之地;当巴士加速远离那闪烁的灯光,我希望坐在屋檐下,而不是失控的颠簸座位上。有时候,眼睛注视着巴士上的乘客(我们在服务站、休息站,以及树木互相迎风招展的十字路口,还有狭窄的桥上打过照面),我总会想像自己遇见坐在其中的嘉娜,然后满脑子全是自己的奇想。我幻想自己赶上另一辆巴士,登上车,把嘉娜拥入怀中。有时候我非常绝望困顿,当我们那辆疯狂巴士夜半时分穿过某个偏远乡镇的狭小巷道,我希望自己就是屏幕上那个从我半开半阖的双眼望去,正坐在桌边抽烟的男人。
但是,我仍然知道自己真的想去别的地方,而不是身处这个时空。我想置身那段还不必在生与死之间抉择的美妙时光,置身那些因为突如其来悲惨机缘而逝去的死者之中……登上天堂的七大天体之前,我试着让自己的眼睛习惯,以微弱的视线看着无法回返的新世界入口、那滚滚血泊和玻璃碎片,或许我会心满意足地仔细思考要不要踏进去。我该回头吗?还是继续前进?地狱的清晨是何等模样?要是放弃整段旅程,让自己迷失在深不可测的夜里,那会如何?我颤抖地想着,在那个国度的独特时空,或许我会跳出自己的世界,也可能和嘉娜团聚;我的双腿和缝了好几针的额头,迫切地想获取可能将至的意外幸福。
啊,搭上夜班巴士的你们啊!我不幸的教友们啊!我知道你也还在寻找失重状态的时空。啊,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你会变成另一个人,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平和庭院徘徊!我很清楚,那个穿着皮外套的足球迷不是要等球赛开场,而是期待那最危险的时刻,那时他将成为满身是血的烈士。我也知道,那位一直从塑料袋拿东西出来塞进嘴巴的老太太,并不是真的即将死去而与姐妹及外甥相聚,事实上她就要到达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个测量员一只眼睛盯着路上,另一只眼则在做梦;他不是在盘算城镇的地理示意图,而是算着成为历史的小镇上有多少个十字路口。我确定前座那位正在假寐、脸色发青的中学生,并不是梦见自己在亲吻女朋友,而是梦到他猛烈地用力紧压挡风玻璃。毕竟这不同于包围我们的那种狂喜吧?每当司机猛地踩煞车,或在风中飙车,我们马上张开眼睛,瞪着漆黑的路面,试着弄清楚关键时刻是否就在眼前。不,时候没到!
我在巴士座位上足足待了八十九个晚上,内心不曾听到至福时刻到来的宠召。有一次,巴士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撞上一辆满载家禽的卡车,但惊慌的鸡甚至没有一只被撞断鼻子,昏昏欲睡的乘客也毫发无伤。另一个晚上,巴士快乐地滑行在冰雪覆盖的高速公路上,我从结冰的窗户向外望,感受到与真主相逢的光辉。我即将找到那个与所有生活、爱情、生命、时间共通的元素,恶作剧的巴士却悬在漆黑大洞的边缘,停了下来。
我曾经读过,幸运并不是瞎子,只是文盲罢了。我静静想着,对那些不懂或然率和统计学的人来说,幸运是一种缓和剂。后方的出口是我降落地球、返回人生的地方;后方的出口是我在巴士站与喧嚣人生相遇的地方:嗨,你好,卖烤种子的摊子、卖录音带的小贩、赌博游戏庄家、带着行李箱的老人、拿着塑料袋的老妇,嗨!为了不想让幸运擦身而过,我寻找最不安全的巴士,选择弯道最多的路线,向咖啡馆员工打探哪个司机没有睡觉,因为巴士公司都叫作什么“安全旅途”、“真正安全”、“特快安全”、“飞驰安全”、“疾风迅雷”。服务员在我手上倒了好几瓶古龙水,没有一种香味是我正在寻找的那个;他们以假银盘送上葛粉饼干,但是尝起来与母亲在下午茶时做的完全不同。我吃着没有添加真正可可的国产巧克力,不过倒不像小时候那样吃了就抽筋。有时候服务员会用篮子盛装各种糖果和牛奶糖给乘客享用,当中包括金牌、玛贝尔、果味等品牌,我从来没看过他们提供雷夫奇叔叔给我吃的新人生(20)牌牛奶糖。我在睡眠中计算着里程,然后在醒着的时候做梦。我用力将自己塞进座位里,缩成一团,把腿也挤进位子里。我梦见和邻座做爱,醒来时发现那个人的秃头靠在我的肩上,恶心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每天晚上,一开始我还会对一些倒霉的乘客扮演拘谨的邻居,接着变成了一个很健谈的人,但是到了早上,说得直白一点,我成了邻座厚脸皮的密友。要香烟吗?你打算去哪里?您在哪儿高就?在一辆巴士上,我是正在旅行的年轻保险业务员;在另一辆冷得冻死人的巴士上,我宣称自己快和表妹结婚,她是我人生的至爱。我像个看见幽浮的人,对一位老爷爷透露,我预感到天使的到来;另一次,我说老板和我很乐意修理您所有坏掉的钟表。我的是摩凡陀表[1]Movado,瑞士名表。[1],一位戴着假牙的老先生说,它永远精准。当那个手表的主人张着嘴睡着时,我想自己听见那只永远准确的手表正滴答滴答响。光阴是什么?是一场意外!人生是什么?是光阴!意外是什么?是一个人生,一个新的人生!我完全臣服于这简单的逻辑,很惊讶之前居然没有任何人提出这个定理。我下定决心朝巴士站走去,噢,天使啊,我直接朝意外现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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