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她说道:“他一定会气炸。”她的手曾经放开那死去男孩的手,而现在,她的双手捧起嘉娜的脸,仿佛嘉娜是认识数百年的好姐妹。“天使啊,”她说:“经历这么多旅程后,我终于在这里,在大雨中找到你了。”她血迹斑斑的脸庞转向嘉娜,散发着仰慕、渴望又幸福的神采。“那道一直尾随我的凝视目光,似乎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现身,又消逝无踪。它是众生追寻的目标,我们不只是想见证它的消失而已。”她说:“你知道,我们搭巴士启程上路,走遍一个又一个小镇,反复阅读那本书,只是想与你的目光相遇。天使啊,我们只想回应你的注视。”
嘉娜淡淡笑着,有些惊讶,有点不确定。关于女孩对“隐藏几何体”的误解,嘉娜既喜又悲。
“请继续对我微笑吧,”穿牛仔裤、来时无多的女孩说(噢,天使啊,我领悟到了,她注定走上死亡之路):“对着我笑吧,这样我就能够从你的脸上,至少见到一次另一个世界放射的光芒。那神采让我想起下雪的日子面包店的暖气,放学后我手提书包光顾,买一个芝麻子圆面包回家;它也让我忆及炎炎夏日从防波堤一跃投入海里的喜悦。你的笑容令我回想起初吻、第一次拥抱,想起一个人高高爬上胡桃树树梢,想起超越自我的那个夏夜,想起快乐喝醉的那一夜,想起在被窝里的感觉,还有带着爱意注视我的可爱男孩的双眼。所有记忆都存在我渴望许久的另一个世界,帮助我到达那里吧,那么,我就能随着自己吐出的每一口气,快乐地接受自己愈来愈衰弱的事实。”
嘉娜和蔼地对她微笑。
“啊,你这个天使!”女孩站在玉米田里,思及死亡与记忆,哭号声回荡:“你太可怕了!你如此冷酷,却又如此美丽!每个字句、每件物体、每段回忆都会逐渐消逝,把我们化为尘土,但所有你碰触过的事物及你那用之不尽的光辉,仍宁静地继续存在于时间概念之外。所以,自从不幸的情人和我读了那本书,我们一直在巴士窗边寻找你的目光。天使,现在我看见了你的目光,这是那本书承诺的非凡时刻,这是两个领域间的过渡时刻;现在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我明白‘离开’是何意义;我也能理解平静、死亡与光阴的真谛,我真的太快乐了。天使,继续对我笑吧,笑吧。”
有那么一会儿,我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就像畅饮过后醉醺醺地失去自制力一样,第二天早上才说:“在那一刻,影片中断了。”我记得先是声音消逝,似乎可以看见嘉娜与女孩相互凝视。那影像一定也与声音一样消失了,因为接下来我见到的影像无法成为我的回忆,没有被任何记忆的轨迹记录下来便消散了。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穿牛仔裤的女孩曾提到与水相关的事,却想不起来我们如何穿过王米田抵达河岸,不记得是否真有一条河或泥泞的小溪。我也弄不明白,让我看见雨水落在一片水域并汇聚成同心圆影像的那道蓝色灯光,究竟来自哪里。
我再次看了看穿牛仔裤的女孩,她的双手捧着嘉娜的脸庞,对嘉娜轻语。我听不见她说的话,或者是她低吟的话语仿佛我无法触及的梦境。我隐隐觉得内疚,心想应该让她俩独处。我在河岸上走了几步,脚却陷入泥沼。几只青蛙怕被我不稳的步伐踩扁,赶紧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慢慢漂向我,这包马尔特皮牌香烟被水波推开,但小雨滴轻击香烟两端,它自负、大胆又招摇地朝未知之地而去。除了那包烟,以及嘉娜和女孩的身影,我模糊的视线所及,没有看见任何移动的物体。母亲啊,母亲,我亲吻了她,见证自己的死去。自言自语的当儿,听见嘉娜叫唤我。
“帮我,”她说:“我想把她的脸洗干净,免得她的父亲看见血迹。”
我站在她的身后,把女孩抬起来。她的肩膀很纤细,腋窝温暖、线条细致。我望着亲爱的嘉娜,她充满母性光辉,体贴慈悲地清洗女孩的脸,在我看见那包香烟的小池子里舀起少许的水,温柔地清洗女孩额头上的伤口;但我却觉得,女孩会继续流血不止。女孩说,小时候,祖母就是这么帮她洗澡。她曾经很怕水,现在年纪大些非常喜欢水。不过,她就要死了。
“临死之前,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扶我到巴士那边。”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奥尔罕·帕慕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