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40)

2025-10-09 评论

    科丘在《伊斯坦布尔百科全书》和他“根据真实文件”为报纸所写的连载文章中,取用拉西姆所写有关古伊斯坦布尔的辛辣故事,使它们发出邪恶、阴谋和浪漫的光芒。(最好的两个例子是《人们在伊斯坦布尔寻找爱情时所发生的事》以及《伊斯坦布尔的老酒馆,酒馆中充满异国风情的舞男与男女酒客》。他利用土耳其著作权法的不严谨,大量引用大师的话——有时未免太多,却始终真心诚意。
    从拉西姆出生(1865)到科丘出生(1905)之间的四十年里,众人目睹了城内最早的报纸出刊,阿布杜勒哈米德的西化统治与政治压迫,大学的创办,“青年土耳其党”的抗议及报刊出版,文学界对西方的仰慕,土耳其最早的小说,猛烈的移民潮以及多场大火。比历史的变动更让两位最古怪的伊斯坦布尔作家有别于彼此的原因,是他们对西方诗学的看法。拉西姆年轻时代写过受西方启发的小说与诗,但很早便接受失败,并意识到过度受西方影响是一种装腔作势,一种“盲目模仿”:就好像,他说道,在穆斯林社区卖田螺。此外,他认为西方人对独创性、文学作品的永垂不朽以及把艺术家奉若神明等看法太不合宜,反倒顺应一种苏菲派当之无愧的谦卑哲学:他给报纸写稿是为了谋生,也引以为乐。虽然深受伊斯坦布尔的无穷活力所启发,他认为没必要为他的“艺术”吃苦头,或认真创造历久不衰的“艺术”。他只在报社找他的时候写写专栏。
    相较而言,科丘完全摆脱不了西方的形式:着迷于西方分类法的他,以西方人的眼光看待科学与文学。因此很难把他最爱的主题——奇人奇事,执着癖好,不可思议的边缘生活——与他的西方理想统一起来。住在伊斯坦布尔的他,对当时在西方边缘地带兴起的浪漫派堕落一无所知。但即使知道,他也是取自某种奥斯曼传统,预期文人学者不在边缘地带,也不在堕落的地下活动,而是在社会的中心,与文化和权力中心进行有益的对话,向这些中心喊话。科丘最初的梦想是在大学担任教授,遭撤职后,接下来的梦想是出版一部有分量的百科全书。他的首要愿望让人感觉是要建立其“奇特想像”的威权,使其具有学术正当性。
    对城市的暧昧世界有共同嗜好的奥斯曼作家,则没有这般掩饰的必要。在风行于17、18世纪的“城市书”当中,这些作家歌颂城市的种种面貌,同时也颂扬城市美少年的美德。事实上,这些诗意的“城市书”无拘无束地把描述美少年的诗句和描述市内名胜古迹之美的诗句混杂在一起。随意举个知名的奥斯曼作家为例,比方说17世纪旅行家艾弗里雅的作品,便足以让人了解文学传统如何容许诗人以歌颂城内清真寺、气候、水道的相同用语,来颂扬城里的少年。但科丘这位“老派”伊斯坦布尔作家却发现自己困在压倒性、一元化、均质化的西化运动中,没有多少方式容他表达他那些“不容于社会”的嗜好与迷恋。于是他以百科全书的事业作为逃避。
    但是他对百科全书的理解还有些古怪之处。科丘在放弃第一部《伊斯坦布尔百科全书》之后撰写的《从奥斯曼一世到土耳其国父》中,提及一本中世纪的“美妙生物”书,克里亚著的《创造的奇妙》,说它是“某一类百科全书”。科丘带着某种民族自豪说,这证明奥斯曼人早在受西方影响之前,便撰写并使用百科全书之类的书籍,这感人的评论表明,他所认为的百科全书不过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一堆史实大杂烩。他也似乎没想过史实与故事之间有所差异,必须有某种等级的逻辑,让某些事情的重要性高于其他事情,为文明的本质与进程提供线索。换句话说,有些词条应简短,有些则应长篇论述,还有一些词条,根据事实本身应当完全省略。他从未想过他是为历史效劳:他认为是历史为他效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科丘就像尼采的文章《论历史的运用与滥用》中“无能为力的历史学家”——专注于历史细节,将城市的历史变成他自己的历史。
    他无能为力,是因为——就像那些不折不扣的收藏家,他们不依市场价值而是依主观价值评定东西的等级——他对多年来从报纸、图书馆和奥斯曼文件中挖掘出来的故事眷恋不已。一位快乐的收藏家(一般来说是位“西方”绅士)——不论其寻猎的起源是什么——能够将他汇集的物品整理成序,加以分类,使不同物件之间的关系清楚明确,使他的系统条理分明。但科丘的伊斯坦布尔并不存在由单一收藏品组成的博物馆,他的《伊斯坦布尔百科全书》与其说是博物馆,毋宁说是16至18世纪深受欧洲王子们与艺术家们喜爱的藏宝柜。翻阅《伊斯坦布尔百科全书》就好比往柜子的窗内瞧:在惊叹海贝、动物骨骼和矿石标本的同时,你也忍不住对其古雅情趣会心而笑。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奥尔罕·帕慕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