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因斯布鲁克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名叫安布拉斯的城堡。哈布斯堡王朝的达官贵人们将世界上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搬到这儿的一间厅室里。我就看见过好些根长长的杆子,这些长杆的一端飘动着许多上面写着农民法的仿羊皮布条。这些仿羊皮布条紧紧扎在长杆的一端,就像乡下农民穿的民族服装上的饰条飘带,或者像马尾鬃。布条一摆动,农民法的文字便混杂组合出成千上万个新词新句来,它的基础只不过是几十个字母而已。
当我站在这里,望着这间满是由偶然的文字拼凑重组的厅室里长杆上的飘带时,便明白了为什么当达达主义者们剪碎报纸,将这些碎纸片撒到一顶帽子里,然后再掏出来,非常偶然地排列组合成一种奇怪的文字时,他们是那样地激动。
当我写完《新生活(2)》这本用深呼吸即一口长气写出的书时,我意识到斜线瞟读的实质:意识到在斜着窥视书页时眼睛和心灵都不需要标点符号;意识到不仅我,而且千千万万读报纸和长篇小说的人都会一目十行地快速翻阅纸页,只有当高一层信号系统告诉你说这里值得读者多加注意,这里可以放慢一点读一会儿时,我们的眼睛才会警觉起来、用心起来
然后又接着一目十行斜线地浏览下去。我允许自己(敢于)享受这份奢华,并不像乔伊斯不带标点符号写成的莫莉太太的清晨独白,也不像《土地》中的内心独白,既不需要标点符号也不需要文法。我只斗胆享用这一目十行的斜线浏览,因为当我从我生活的那些已渐隐没的画面中进行挑选,用语言将这些画面移到一行行文字里时,我过去曾经用这个方法阅读过。
我认为我用这种斜线窥视自己的潜意识做法,就像巴朗德先生在布拉格附近建造铁路时,在峭壁结构的倾斜层面里,在对角线的层面里发现让人意想不到的古生物甲壳虫化石一样,让读者通过斜线阅读看到自己本人的印模。
这个春天特别美,因为沃拉吉米尔来到我家。他是我丈夫的朋友,关于他,我听过好多介绍。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样子像打过篮球或排球的。他一见到我便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管我叫年轻的太太,立即向我丈夫说:“博士,我们还去散步吗?然后还去哪儿喝点儿啤酒吗?您太太会放您去吗?”我丈夫说:“哪能不放呢?沃拉吉米尔,把她也带上吧!好让我们身边有只漂亮的小猫咪。”我马上看出来,沃拉吉米尔并不高兴这样做,他更愿跟我丈夫单独去,可是我已经拿出我的外出衣服、雨伞,还有那双红高跟鞋。我靠那敞开的衣柜门扇遮挡着换衣服。我丈夫和沃拉吉米尔站在院子里,沃拉吉米尔在小心翼翼地掰着掉下来的灰泥块儿,他用指头把它夹起来,然后放到手心里,一边还认真地跟我丈夫讲述着什么。
他们站在院子里望着那堵高墙,这堵让我睡不着的墙,因为墙后有个研究所,那里面有座重型机器轰隆响着,活像一座巨大的锯假牙的车间在磨牙,这些机器的嵫嵫声把我们炉灶上的小锅震得哐啷直响,有时那声音高得连我的耳朵都在嗡嗡叫。我们那张四条腿上有小轮子的青铜床也从墙根儿移动开了。
我对这声音仍不习惯,可我丈夫他恰恰相反,一听到这声音就兴奋,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挨墙站着,将耳朵贴到墙上去听墙那边大概在干什么。当我打发他去隔壁看看,去抱怨一下说我们受不了时,他却拒绝说:“这么一来我不就失去秘密了吗?我要是去看,回来再给你讲那里在干什么,这不就没什么秘密可猜的了吗?”等我来到院子里,他们俩仍旧站在那儿望着那面大墙,望着那面至少有十米长六米高的墙。这两个爷们儿表情严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着这面已经露出了砖块的墙壁。我丈夫还将指头贴在唇边,继续瞧着。
对,现在又有一块灰泥剥落下来,掉在旧板棚上,立即扬起一股像擦脸粉一样的米色尘雾。我们连忙躲进敞着门的洗衣房里。灰泥被风刮向门槛那儿,沃拉吉米尔激动地流出了眼泪,说:“博士,这面墙简直是一幅行动版画,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足足有半年之久,打它旁边走过,可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份奇特的美。博士,直到如今我才看到,我从这幅版画里已经找到了通向平庸的钥匙,也只有我能用这把钥匙达到形而上学的效果。”我则耸耸肩膀,已经站到第一级台阶上。我第一次地瞅了瞅这面大墙,也第一次地按照沃拉吉米尔眼泪汪汪地所谈到的这样来看这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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