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8)

2025-10-09 评论

    我丈夫一个劲儿地说着,我在他身旁却边走边想着沃拉吉米尔。
    他那种游行时举旗的方式让我吃惊,他根本不在乎那天气那风和雪,仿佛在梦中迈步领着那“五一”游行队伍,可是却像走在所有复活的茫然的人群前列的基督,沃拉吉米尔在整个这一游行队伍中就是这么个形象,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是圣人,仿佛他是共产主义那早已逝世的前辈的长子。我看到沃拉吉米尔在为他代表他们工厂举着旗帜而骄傲,甚至还因这面旗子而感到荣幸,简直因为工厂恰恰选中了他扛旗、领着队伍走过布拉格市中心的检阅台而幸福至极。
    我真恨不得能到瓦茨拉夫人街那检阅台下去看看他是不是在那里也昂首阔步,是不是在那里也这么一副神圣而茫然若失的面孔。
    因为沃拉吉米尔此刻在巴尔莫夫卡街上给我的印象俨然像个真正的理想的共产主义者,他乐意上班,乐意工作,像其他人中的一员,什么也不图地做着自己的事业,平凡而又谦虚,同时又为自己既是工人又是艺术家而感到骄傲。
    他连画室也不需要,像我丈夫说的,只想晚上有几根香烟抽,以及用六十个哈莱士买张去日什科夫的电车票回家。实际上这个沃拉吉米尔请我和我丈夫到巴尔莫夫卡来参加“五一”节,是想让我们亲眼看到他站在哪一方、在什么立场上、同情谁,对沃拉吉米尔来说谁比我丈夫和我更重要,所以他才摆出那副冷峻同时又很得意的面孔,所以他的眼睛才像看我丈夫时的那模样。我丈夫与我并排走着,我看出他也有着同样的想法。他看了我一眼,微笑着,耸耸肩膀,举起一个手指强调地说:“我是一个小城市的市民,自始至终是一个小城市的市民,但我从来不是一个小市民。”
    他推开门,用手使劲拉开红色帷幕,邀请我到热尼什基来喝一杯。我坐下来,环视一下酒店,这家酒店我没来过,我丈夫要了啤酒,给我要了格罗格酒。他悄声对我说:“这里曾经是教会高层和市长先生、市政府官员及其夫人们光顾的地方,这只是供利本尼的高层人物享用的酒店。如今仿佛一切都翻了个个儿,如今是一家早上六点钟就开门的小店,那些早上不喝杯罗姆酒干活手就哆嗦的人常上这儿来……哪里是六点开门呢?”

    我丈夫自己问自己,一摸额头便回想起来了,“那是在林哈特酒家,然后是铁路王酒家,再后是卡莱思都酒家,不是科学院旁边的那一家,而是正对着码头的滨江道上的那一家,然后是铁铺酒家,再往下是波多里酒家,还有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丈夫在绞尽脑汁、摸着脑门子说,“喏,它旁边就是铁货铺……对,叫啤酒厂酒家,当然还有马利扬图画酒家,在马利奇卡对面,而在这家酒店对面则是巴索夫斯克酒家,是在哈夫利切克广场上。可是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家拉·巴罗马小酒店。常去那里的有……”“我知道,”我打断了我丈夫的话,“我已经听说过拉·巴罗马小酒店了。士兵们常到那里去玩妞儿。”
    我说过之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便开心地笑了,笑声大得使高层人士常去的热尼什基酒家的所有顾客都朝我看。有人从外面打开门,接着他用手撩了好半天那红色帷幕,可总也撩不起来,他只好作罢。有人从街上往这玻璃门上猛击了一拳,门前挂着的就是这块靠人手才能撩开的红丝绒帷幕……我在照着图样纸绣画。而我丈夫却视我那些图画如眼中钉肉中刺。我可是最喜欢照着样子用彩线绣这些图画了。他的朋友们来我们家时,所有这些未来的顶尖人物都抱着极大的反感看待我这活儿,还带着同情的目光瞧着我丈夫。我把我那些尚未绣完的画图纸摆到他们面前,请他们出出主意,请他们帮我挑选彩色绣花线,可是这些未来的世界冠军们却耸耸肩膀,坐得离我远远的,继续讨论当前被诺维·乔克和巴黎所震撼的艺术,谈论抽象的表现主义,谈论粗犷派艺术、抒情的抽象,谈论加缪、萨特,谈论爵士乐演奏家、桑德堡、弗林格蒂和凯鲁亚克,还谈到老庞德的病……
    我一边听着,一边继续挑选彩色线准备照着样子绣一幅布拉格宫。我丈夫的朋友走到我背后瞧看,而我故意装得非常欣喜且精力集中的样子,把紧绷在绣花框子上的麻布取出来。那上面已经绣了蓝色的布拉格宫轮廓……朋友们在周围嚷嚷着:“跟毕加索比怎么样?像达里的?要不像劳申伯格的?”我仍在挑选彩线,从已显图样上的颜色来配色,将线穿进针鼻眼里,画面慢慢地、但肯定在一步步显现出来。我已学会从边上往中间绣,当画面东一下西一下颠三倒四地逐渐显现时,我觉得最有意思了;当这彩色画面还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时,我觉得它非常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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