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醉了!”
“我不是什么醉,”杰伊兰说道。她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我才喝了多少!我玩得很过瘾。一切都多么美好啊!”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就像是正从伊斯坦布尔赶去安卡拉完成一项重要任务似的,从破旧的度假小镇、工厂以及橄榄和樱桃园之间穿了过去,途中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好像也听不到那还在响着的音乐,每次旁边有卡车和公共汽车经过的时候,我们就漠然麻木地鸣响喇叭,就这样走了很久。我想着杰伊兰,似乎就因为她这样做了,我才能爱她一辈子。
过了海莱凯之后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下了车。我们从小卖部买了些劣质葡萄酒和三明治。从一辆公共汽车下来了一些疲惫而又怯懦的旅客,我们混到他们当中吃起了手里的东西。我看到杰伊兰走到了路边,她一边出神地看着来回过往的车辆,一边吃着三明治,就像那些一边看着流水一边填饱肚子的人一样,而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菲克雷特,黑暗中他慢慢地走近了杰伊兰。他递了一支烟给她,她点着了。他们聊了起来。他们离我不是很远,但是因为来回过往车辆的噪声我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我也非常好奇。不久这种奇怪的好奇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恐惧。我马上就明白,要克服这种恐惧,我就必须到他们身边去。但是在黑暗中,完全像在梦中似的,我感到了一种卑微、下贱的羞怯。但是,这种挫败感也跟别的一样并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一会儿我们又上了车,什么也不想,朝黑夜驶去。
当所有那讨人厌的噪声平息下来时,当整天让我头脑发涨的沙滩、快艇、孩子、歌声、收音机、醉鬼、咒骂、电视机和汽车的噪音停息时,当最后一辆车按着喇叭从花园门前经过时,我就会缓缓地从床上起来,就那样站在百叶窗后面,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一个人也没有,大家好像都很累了,应该早就睡着了。只有微风,只有大海轻柔的涛声,只有沙沙作响的树林,有时没有这些时,附近就会有一只蟋蟀,一只晕乌鸦,或许还有一条不知羞耻的狗。那时我会悄悄地推开百叶窗,听听它们,听听幽幽长长的一片寂静。之后想到已经活了九十岁我就会感到毛骨悚然。落有我身影的草丛中吹来了一阵微风,我的腿觉得好像有点冷,这风也让我有点害怕。我是不是回到床上躺进温暖的被窝里?但我还是站在了那里,再一次感受一下寂静中的等待——就好像是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就好像我和别人说好了似的,就好像世界能给我展示一件新的事物一样,我等了又等,之后我关上了百叶窗,回到了床旁,坐在床沿上,看着表,已经是一点二十分了,我想,在这件事上,塞拉哈亭好像也弄错了,是的,就根本没有什么新的事物!
每天都是一个新的世界,法蒂玛,每天早上塞拉哈亭都会这么说,世界就像我们一样每天早上都是新生的,这让我是那么的激动,有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就会醒来,我在想,不一会儿太阳就会升起来,万事万物都是崭新的,和那些新鲜的事物一起,我自己也会变成崭新的我,见到我根本不了解的东西,我会学着去了解,了解之后我就可以再一次看到我所知道的东西,我是如此的激动,法蒂玛,以至于我想从床上一跃而起跑进花园里,观赏太阳是怎么升起来的,在太阳升起时,我想看到所有的植物和昆虫是怎么微微颤动着改变的,之后,我要一刻不停地跑到楼上把我看到的记录下来,法蒂玛,你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在想什么?你瞧,你瞧,法蒂玛,你看到那蛹了么,它做了什么,有一天它会化成蝴蝶飞起来的!啊,人应该只把看到的东西和看到后尝试过的东西记录下来,那样一来,就像那些欧洲人一样,比如就像达尔文,多么伟大的家伙,或许我也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科学家,但是很遗憾,在这混沌的东方,人做不成什么事儿,做不成吗,为什么,我也有眼睛,我也有双手,以及感谢真主,我也有比这国度中的所有人都要好的脑袋来进行观察、做实验,是的,法蒂玛,你看到了吗,桃树是怎么开花的,你说它们为什么会散发出这样的味道吗,好吧,味道是什么呢,给我们这种感觉的是什么,法蒂玛,你看到无花果树那么疯长了吗,蚂蚁是怎么发出信号的,法蒂玛,你注意过吗,西南风来之前海平面是怎么上涨的,东北风之前是怎么回落的,人应该时时刻刻都注意,要观察,因为科学只有这样才会发展,我们也只能这样来训练我们的头脑,要不然,就会像在咖啡馆的角落里打着盹的他们一样,就像蠢蛋们一样,唉,他常常这么说,而后,在下雨之前,一听见天空开始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就会极其兴奋地从他的房间里飞奔而出,两级两级地跳下楼梯,冲到花园里,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着乌云,看着,直到全身都淋得湿漉漉的。我知道他要把乌云也记录下来,为了记下来他也在找一个理由,因为他老是说,每个人一旦靠他自己来弄明白了每件事物的原因,那么他们的脑中就不会有真主呆的地方了,因为花朵绽放、母鸡产卵、大海潮起潮落、天空轰鸣和下雨的原因,并不是真主的奥妙,而会是我要记载在我百科全书中的那样。到那时,他们会明白事物仅仅是由事物引发出来的,他们的真主并没有创造什么。即使真的存在真主,他们也会看到,那个真主只是坐下来欣赏,我们的科学知识已经夺走了他所能做的所有事情。你说说看,法蒂玛,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除了看着事情的发展之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做成一件事,他还能算是真主吗?是呀,你不说话了,不是吗,因为你也明白,真主已经不存在了。就像你一样,一旦有一天他们也读到我写下来的东西而明白了这些,看看会发生什么,你在听我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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