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刚才提到的那位科尼亚来的教长,曾经让人在一本抄录他讲道言论的书中,写下了下声明:海达里耶苦行僧是世界上多余的废物,因为天下的人类分为以下四种,但他们却不属于任何一类:一、贵族;二、商人;三、农夫;四、艺术家。因此,他们是多余的。
除此之外,他又让人这么写道:“这些人总是双双结伴流浪,总是争吵着谁该先用他们惟一的汤匙吃饭,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会觉得有趣而可笑,然而,他们的推让其实是狡猾地隐瞒真正的意图——谁可以先搞另一个。”崇高的“请别误会”教长之所以能揭露我们的秘密,是因为他,还有我们、漂亮的小男孩、学徒和细密画家,大家其实全是同道中人。
真正的秘密
然而,真正的秘密在这里:法兰克异教徒替我们画像时,凝视我们的眼神专注又温柔,使我们对他产生了好感,很喜欢被他画。但是他却犯了一个错,他用肉眼观看界,并把眼睛所见一五一十地画了出来。因此,尽管我们的视力好得很,他却把我们画成了好像是瞎子,不过我们并不在乎。此刻,我们心满意足,真的。依照那位教长的说法,我们身陷邪恶地狱;在某些无信仰者的眼里,我们只不过是腐烂的尸体;你们这些聚集在这里的睿智的细密画家们而言,我们则是一幅图画。正因为我们是图画,所以可以活生生地站在你们面前。与受人尊敬的教长结束冲突后,我们从科亚走了三天三夜到了锡瓦斯,穿越三个庄园、八个村落,一路行乞。一天晚上被刺骨的冰雪包围,结果我们两个苦行僧就这样紧紧相拥,一起睡着而冻死了。临死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被画成了一幅画,在历经几千几万年后,进入了天堂。
布哈拉流传着一个阿布杜拉汗时代的故事。这位乌兹别克的大汗生性多疑,尽管不排斥一幅插画产生自位画家之笔,但他极力反对画家们彼此抄袭,因为如此一来,若画中有错,便无法断定哪一位互相抄袭的画家该负责。更重要的是,久而久之,与其鞭策自己在黑暗中找寻真主的记忆,剽窃成性的细密画家们会懒地偷看隔壁的艺术家,把别人的西照抄下来。基于这个原因,当位伟大的画师——一位来自南方的设拉子,另一位来自东方的撒马尔罕——逃离战火和残酷的沙皇来到他的宫廷寻求庇护时,乌兹别克的大汗高兴地欢迎他们。不,他禁止两位盛名的天才观看对方的作品,并且把他们分别安置在皇宫对角的小画室,尽可能远地隔离开了他。就这样,整整三十七又四个月,两位伟大的画师仿佛倾听传奇故事般,各自聆听阿布杜拉汗描述对方的神秘作品,比较彼此的差异,或是有什么巧妙的雷同结果,两位画家对彼此的画作都好奇得要命。等乌兹别克大汗好不容易龟速般地走完了漫长的一生,两位老迈的艺术家立刻跑去对方的房里观看图画。稍后,两位细密画家坐在一个大坐垫上,把对方的书放在腿上,望着从阿布杜拉汗的传奇故事中听闻的图画,一股强烈的失望感涌上了他们的心。因为大汗的故事让他们充满了期待,但眼前的插画却根本不如想像中的那么辉煌壮丽;相反地,看起来就像他们近年所见的许多图画一样,平凡、晦暗而无光。两大师当时并不明白,画里的晦暗其实来自逐渐到临的失明;不仅如此,即使他们完全瞎了之后,仍不明白这个道理反之,他们把晦暗归咎于被大汗愚弄。就这样,一直到死,他们始终相信梦境比绘画美丽得多。
夜半时分,在寒冷的宝库里,我用冻僵的指头翻着书页,凝望书中自己梦想了四十年的图画,明白比起这个残酷的布哈拉故事中的主人翁,自幸运得多。想到自己在失明和踏入来世之前,得以抚阅这辈子听闻多时的传奇书册,不禁让我激动地颤抖。偶尔,当我看见眼前一幅画作的精妙甚至胜于传说时,更忍不住呢喃:“感谢您,真,感谢您。”
举例而言,八十年前,君王伊斯玛伊尔越过河,以武力从乌兹别克人的手中夺回了赫拉特与整个呼罗珊。接着,他指派自己的弟弟萨姆·米尔扎掌管赫拉特。为了庆祝这个欢欣的事件,他的弟弟下令编纂一本手抄本,对《星辰之会》这本书重新进行编辑、绘画,书的内容是艾米尔·胡斯莱夫在德里的皇宫中目睹的一个故事。书中有一幅图画,正如我所听说的那样,呈现的是两位主在河岸会面共同庆祝战争的胜利。画里的主角,其中一人的面孔是德里的苏丹凯依枯巴特;另一位则是他的父亲,孟加拉的统治者布格拉汗。然而两人的面孔同时也神似君王伊斯玛伊尔和他的弟弟,主持这本书籍编纂的是萨姆·米尔扎。我很肯定,不管我从这幅画联想到哪个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会出现在画中苏丹的帐篷里,感真主赐予我机会目睹了这张神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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