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没有直视,没有盯着面前的书页。他似乎正凝视着远方一片遥不可及的空白。他面前的《君王之书》摊开在其中一页:波斯和图兰的军队发动全力,混战在了一起。杀气腾腾的英勇战士骑着战马冲杀着,长矛刺穿了盔甲,戳穿了躯体,脑袋掉了,手臂断了,躯体被劈成了两半,断肢残骸遍地横陈。
“昔日的伟大画师,若被要求改用胜利者的风格、被迫模仿别的细密画家,为了维持尊严,他们会拿一根针,英勇地提早召唤绘画多年终来临的失明。是的,在真主的纯净黑暗如神圣恩赐笼罩在他们的眼睛之前,他们会连续好几个时辰、甚至好几天盯着一幅经典杰作。由于他们低着头彻夜不眠地凝视着图画,因而面前图画中的意义和景象——溅满了从他们眼中滴落的鲜血——将取代他们遭遇的悲苦。同时,因为他们的眼睛极为缓慢地朦胧,所以会在安详中达到失明。这是多么幸福!你猜得出当我等待盲人的神圣黑暗降临时,会选择凝视哪一幅图画吗?”
仿佛努力回想一场童年的记忆,他目光盯在宝库墙外某个远处。他的眼睛,眼白的部分变多,瞳孔好像变得越来越小了。
“那幅画属于赫拉特前辈大师的风格,场景中,痴情狂恋的胡斯莱夫骑着马,来席琳的别墅窗下等待。”
也许他打算继续描述画面的内容,如同吟诵一首哀伤的诗,悼念前辈大师的失明。“我崇高的大师,我亲爱的阁下,”莫名的冲动下,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渴望永恒凝视的画面,是我恋人的秀丽容颜。我们已经结婚三天了。过去十二年来我对她思念不已。席琳瞥见胡斯莱夫的肖像从此一见钟情的场景,总会让我想起她来。”
奥斯曼大师脸上浮现各种表情,或许是好奇,但不是因为我的故事,也不是面前杀戮场景的缘故。他似乎在期待某个好消息能带给他慰藉。当我确定他没有在看时,便一把抓起帽针,走到了一边。
毗邻浴室的宝库第三个房间有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塞满了上百个法兰克君主呈献的时钟。时钟停下之后——它们通常没多久就停了——便被收进这里。我走到那里,仔细检查奥斯曼大师宣称毕萨德用来刺瞎自的金针。
红色的日光渗隙而入,投射在灰尘满布的时钟上,从箱盒、水晶钟面和镶嵌的钻石反射而出,映得裹着淡红液体的金针尖端不时莹莹闪烁。传奇中的毕萨德大师确实用这个东西刺瞎了自己吗?奥斯曼大师也对自己做出了同样可怕的事吗?一只巨大时钟的摆锤上挂着一个摩洛哥小丑的吊饰,那是一个颜色鲜艳、手指大小的娃娃,它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没错!”显然,如果钟还可以动,这位头戴奥斯曼包头巾的小丑,将会随着每个钟点的报时,欢欣地点头——这是送礼的哈布斯堡国王与湛的钟匠为了娱乐苏丹陛下及他的后宫佳丽,特别设计的一个小玩笑。
我继续查阅了不少极为平庸的手抄本:正如侏儒跟说的那样,这些手抄本原属于帕夏们所有,他们被砍头后,难以计数的财产和宝藏被没收了,其中就有这些手抄本。那么多的帕夏被处决,以至于这些书册看也看不完。幸灾乐祸的侏儒表示,许多帕夏忘记了自己是苏丹的臣民,陶醉于个人的财富与权力,甚至为了彰显自己,编纂书籍,镀上金箔,以为他们是君或君王,这些人活该被砍头,他们的财产也该全部被充公。这些书有些是图集,有些是手绘本,或是插画诗集;即使在这些二流的书里,凡是遇到任何一幅席琳爱上胡斯莱夫肖像的图画,我都会停下来欣赏。
画中画,也就是,席琳在野外郊游途中遇见的胡斯莱夫肖像,从来不曾被细腻刻画。并不是细密画家没有能力描绘如此微小的细节,许多人拥有灵敏的巧手,能在指甲、米粒,甚至发丝上作画。然而,为什么他们没有画出席琳的爱情对象—胡斯莱夫脸上的五官细节,让者得以辨识?我一边随手翻阅一本顺序混乱的图集,一边想着这个问题,打算在下午某个时刻向奥斯曼大师请教,以便能够暂时忘却我的绝望。时候,一幅画在布上的迎亲图中有一匹马的画像吸引住了我的视线。我的心脏猛然一跳。
在那里,在我的面前,有一匹鼻孔特殊的马。它驮着一位妩媚的新娘,两眼看着我。这匹神奇的马仿佛准备向我吐露一个秘密。做梦般地,我大叫,但却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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