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197)

2025-10-09 评论

    我甚至还来不及举起我的匕首,只来得及抬高了我拿着布包的那只手。
    布包飞了出去。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毫无窒碍。长剑首先砍断了我的手,接贯穿我的脖子,切下了我的脑袋。
    我可怜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两步,留下身后茫然困惑的我;我的手笨拙地挥舞着匕首;我孤零的身体往旁一歪,瘫倒在地;鲜血从脖子喷溅而出。我可怜的脚,浑然不觉有异,仍继续走动,像垂死马匹的腿无助地挣扎着。
    我的脑袋跌落在泥泞的地上,从这里,我看不到我的凶手,也看不到我的图画和塞满金箔的布包,我的心思仍紧抓住它们不放。它们都在我身后,朝向下坡的方向,在通往永远抵达不了的海洋与帆船码头的那一边。我的头再也无法转过去看它们一眼,再也无法看一眼这个世界。我抛开了它们,任凭我的思绪带我离开。
    被砍头前的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的是:船即将驶离港口了。一个催促我快走的命令窜入了心里,就好像小时候母亲催我“快一点”一样。妈妈,我的脖子好痛,全都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人们所谓的死亡就是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我还没死。我穿孔的瞳孔僵止不动,但透过张开的眼睛,我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从地面高度望出去的景象,令我着迷:马路微微往上倾斜延伸,画坊的墙壁、拱廊、屋顶、天空……一切就这样一一排列下去。
    眼前的这一刻似乎永无止境,我现观看竟成为了一种记忆。这时,我想起了以前接连好几个小时凝视一幅美丽图画时内心的想法:如果凝视得够久,你的心灵会融入画中的时间。
    所有的岁月全都凝结在了当下这一刻。
    仿佛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后,污泥当中的我的头颅将继续凝视这片引人愁思的斜坡、石墙、咫尺天的桑树与栗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永无止境的等待突然间不再令人向往,反而变得极端痛苦而冗长,我只渴望能够离开这一时刻。

    黑把们藏在了一个远亲的家里,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躺在床上,依偎着哈莉叶和我的孩子们,伴鼾声及咳嗽声,我还能够入睡。但在令人不安的梦境中我看见四肢被砍断又随便重组的怪物和女人们紧追着我不放,一再把我惊醒。黎明将临时,我在寒意中醒来,替谢夫盖和奥尔罕盖好棉被,搂了搂他们,亲了亲他们的小脑袋。我恳求安拉赐予他们美梦,如同住在先父的屋顶下那段幸福岁月中平静夜里的甜美梦境。
    然而我再也无法入睡。晨祷过后,从狭窄、阴暗的屋里透过百叶窗望出街道,我见了过去在美梦中反复出现的景象:一个鬼魅般的男人,伤痕累累,精疲力竭,高举一根木棍当宝剑挥舞,踩着熟悉的步伐殷切地走向我。每次在中看见这个景象,正当要冲上去拥抱他时,我总会惊醒,泪流满面。当我认出街上的男人是黑时,梦中永远发不出的叫喊声脱口而出。
    我冲过去开门
    他的脸被打得肿胀瘀青。他的鼻子血肉模糊一道又深又长的切口从他的肩膀划入脖子。他的衬衫浸饱了鲜血。正如梦中的丈夫,黑隐隐约约地对我微笑,因为,他终究是凯旋而归了。
    “快进来。”我说。
    “叫醒孩子们,”他说,“我们要回家了。”
    “你这个样子不能回家。”
    “再也不需要怕他了。”他说,“凶手是威利江先生,那个波斯人。”
    “橄榄……”我说,“你杀死那个卑鄙混蛋了吗?”
    “他已经从帆船码头坐船逃到印度去了。”他说,避开了我的眼睛,深知自己没能彻底完成任务。
    “你能走回我们家吗?”我说,“让他们弄匹马给你。”
    我感觉他会死在家门口,对他无限怜悯。不仅是因为他将死去,也是因为他还不曾品尝过一丝一毫正的幸福。他眼中的忧伤和坚决告诉我,他不想死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只渴望消失,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凄惨的样子。他们费了一点力气,把他抬上马背。
    回程的路上,我们紧抓着包袱穿越窄巷,一开始孩子们吓得不敢看黑的脸。然而,骑在马背上缓缓而行的黑,仍有余力描述事情的经过,讲述他如何揭发了杀死他们外公的可恶凶手,如何击破了他的计谋,如何与他比剑一生死。我可以看见孩子们慢慢对他产生了好感,不禁恳求安拉:求求您,别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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