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在马加拉住了下来。他研读先哲遗著,东西之学,豁然贯通。兰娅得见梁萧,心意已足,朝夕看顾,不忍相离。有时入夜,梁萧登上塔顶,瞧罢天上星斗,便向东方眺望,一望便是一夜,直到启明星起,明月西坠,方才带着一身露水,黯然回屋。兰娅心中奇怪,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三年时间一晃即过。这一日,晨曦初露,兰娅照例捧了早点,推开石门,惊觉屋内书卷整齐,却无半个人影,遥见石壁上刻了数行汉字,字字人石半寸:“光阴寸箭,一发三载。吾性拙驽,穷先人之智,兀自耿耿,落魄西去,以求解脱。朝夕得君眷顾,惶惶然无以为报。人生聚散,譬如朝露,洒泪而别,莫如悄归。梁萧再三顿首,不知所言。”
字迹跳脱,正是梁萧手迹,兰娅怔征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张瓷盘随着那颗心儿,在地上跌成粉碎。梁萧转道南行,走了月余,遥见大海,对面海岛上一座灯塔高人云端,但累经战火,早已破败不堪。梁萧凭海临风,望塔兴叹,生出兴废难知之感。那灯塔残破,不耐细看,梁萧复又渡海向南,几日后,渐渐深人戈壁,只见许多尖顶石塔矗立沙海之中,四面凄风惨惨,犹如鬼哭。梁萧拣了一块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却是一个圆脸细眉女子,他痴痴凝视许久,将石像置放塔前,任凭风吹流沙,将其慢慢湮埋,幽蓝的月光,在他身后拖出细长的影子,衬着永恒宏大的尖塔,不胜伶仃。
在埃及住了数月,梁萧乘船出海,到得罗得斯岛附近,不知是哪两国的舰队正在鏖战。此处海面与中土不同,平静少风,千余战船百桨起落,仿佛一条条巨大的虫豸,在紫色镜面上蜿蜒爬行。商船为避战火,在岛上歇了几日,待得战事平息,又才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萧终于抵达雅典郊外,他登上一处矮岗,眺望卫城,却见那里只余一片废墟,折断的大理石柱似一个个战死的汉子,颓倒在荒凉的山坡上。落日如一团火球,正向西方沉去,山岗下的牧童哼哼有声,抽打着晚归的牛犊,一个吟游者则抱着唯吟我,纵情弹唱。梁萧聆听良久,直待再也听不见歌声,一阵失落涌上心头,不觉长长叹了口气,一振青衫,向着更远的西方走去。
韶华梭掷,日月飞箭,弹指之间,又过七年。
日头当中,沙海无垠,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色的火焰。风儿时大时小,卷起缕缕细沙,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那汉子牵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地驻足,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暗自发愁,他身后一个金发白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扯开皮囊,咕嘟嘟地喝着酒。
褐发汉子忍不住回头喝道:“卢贝阿,少喝些!咱们被困住啦!知道吗?被困住啦!”少年抹了一把嘴,闷声道:“喝了这口,再也不喝啦?”随手将酒袋丢上驼背,哪知一没搁稳,啪嗒一声堕在地上,囊中红酒一泻而出,瞬息渗人沙里,少年伸手去掏,却哪里还来得及。褐发汉子眼中喷火,吼道:“该死的小鬼。”抢过革囊,内中只剩下一小半。卢贝阿脸色发白,转身便逃。褐发汉子怒骂一声,拔出一把弯刀,撒腿追赶,嘴里叫道:“你逃,你逃,小兔崽子,叫你逃。”沙地松软,两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艰难,卢贝阿忽地一脚踩虚,摔倒在地,褐发汉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锋架在他白嫩的脖子上。卢贝阿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褐发汉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顶了一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张嘴抢水。”卢贝阿痛得龇牙,但见他口气虽恶,眼中怒火却已淡了,心知他怒气已消,便笑道:“杀了我,就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闷死才叫难过。”褐发汉子哼了一声,将刀插回鞘中,愤然道:“冒失鬼,再犯错,我一刀……”他手掌一挥,露出威胁神气。卢贝阿吐舌笑道:“你才舍不得砍我脑袋。”
褐发汉子冷笑道:“不砍你脑袋,就不能阉了你这小狗子么?”卢贝阿面红过耳,啐了一口,褐发汉子睨他一眼,道:“你想叫索菲亚做寡妇吗?要么,我替你娶她……”边说边拿眼珠子瞟向卢贝阿的下身,卢贝阿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叫道:“混蛋!闭嘴!”褐发汉子嘎嘎怪笑两声,忽地咦了一声,手指远处道:“卢贝阿,你瞧。”卢贝阿兀自生气,怒冲冲道:“瞧你个鬼。”偷眼望去,却见滚滚流沙中,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飞逝而来。卢贝阿奇道:“那是……”话没说完,褐发汉子按住他头,伏了下来,轻轻拔出刀,低声道:“是沙盗!”只瞧那黑影逝如飞电,越来越大,一个男子形影依稀可辨,卢贝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涩声道:“只……只来了一个,怕什么?”褐发汉子怒道:“别废话,拔刀。”卢贝阿屏住呼吸,伏在骆驼后面,死死盯着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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